第六十七章：河流

    今天是周一，开组会的日子，天还没亮透，梁斯翊照例早起。

    牙刷牙膏洗面奶，规整地摆在蓝色塑料盆里，她抱在怀里，慢慢拉开宿舍门，轻巧闪了出去。

    每层楼都有一个洗漱间，现在时间还早，洗漱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显得有些空旷。

    刷牙时正对着镜子。头发比起夏天已经长了不少，用一根皮筋在脑后松松扎起来，跟着刷牙的动作晃动，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果然，洗脸的时候一弯腰头发就散了，发尾掉进脸盆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湿成一绺，最底部还滴着水，嘀嘀嗒嗒，洇湿了胸前一小块衣料。

    她走到镜子前擦脸，顺便用毛巾吸了吸发梢水分。

    水冰凉，镜子里的她鼻尖脸颊微微泛红。

    进入九月，空气中已经没有了夏天的闷热与潮湿。两三场急雨便将天空洗得明净澄澈，清晨与傍晚也凉快得多。

    秦江雪晨跑完先回宿舍冲了个澡，估计是着急出门，到梁斯翊宿舍楼下时，头发还半干半湿的垂着。

    女生挑开门帘从楼里走出来，一身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利索的高马尾随着脚步轻晃。

    他自然地从她肩上接过书包，放手里掂了一下，有些吃惊，

    “这两天很忙？”

    包里装了上课用的书，一个游戏本，一个ipad和一个便携显示屏，的确挺沉。

    梁斯翊掰着手指头数起来，“kaggle周赛，打ACM，大创，年底要投论文，下个月poster发表。“

    说完耷拉着眉毛朝秦江雪苦笑两声，“代码还一行没写。”

    前一阵子秦江雪在军训，她则整天泡在实验室。

    跟从前上高中时想象的完全不同，如今两人虽然在一个学校，大多数见面就是一起匆匆吃个午饭，然后秦江雪继续去上课，梁斯翊回实验室，晚上忙完已经是半夜十二点。

    两个人往车棚走，梁斯翊还有些困，整个人软趴趴的挂在他身上。

    “学姐辛苦了，”

    秦江雪捉住她垂在他胸前的那只手，十指交叉扣紧。

    “国庆有时间吗？不如我们出去玩，休息一下，你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

    “去哪？”

    说实话，梁斯翊有点心动。从池庚垚家逃回来，准确地说是从正式开学到现在，她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坝上草原？那儿离北京不远，三四天回来，不耽误你忙别的。”

    “那我得先去实验室问问进度，”

    上高中的时候，rou体从早到晚被困在一米见方的桌椅间，她累极了趴在课桌上浅眠，每次梦到的尽是一人一马在浩荡的草原上驰骋。

    只要不在T大待着，梁斯翊去哪都可以。

    她蹲下给自行车解锁，“赶一赶应该有时间去。”

    秦江雪把梁斯翊的书包背在前胸，跨坐在车上。

    梁斯翊的车是去年入学报道时，从大三学姐那里收的二手女式自行车，淡紫色，还能变速，就是车身有点掉漆。

    座椅已经放到最高的高度，然而对秦江雪186的个头来说还是有点低。

    他弯着腿踩在地上，看起来有些不搭调的滑稽。

    “你的车还没到呢？”   梁斯翊踮起脚，侧身坐上自行车后座，单手虚虚揽住他的腰，准备好出发。

    秦江雪上周订了一辆105电变全碳公路车，全北京都没货，得从上海调。

    那天还是梁斯翊陪他一起去的门店，他原本想订两辆，但梁斯翊说什么也不要，只是咂咂舌头说他sao的没边了，打赌这么贵的车用不了一个月就得丢。

    “还没，到了我肯定先上贡啊，”   骑在路上，秦江雪的声音被迎面的风吹散，“你拿着玩，玩够了再说。”

    “我可不，丢了我赔不起。”   梁斯翊撅撅嘴。

    几万块钱她其实掏的出来，只是觉得一辆自行车而已，没必要。

    “丢了就再买，钱没了就再挣。”

    秦江雪家境殷实，对钱向来不怎么在乎。他很少买满印logo的奢侈品，该花钱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手软。

    车子加速，风呼呼刮过她耳边，车轮轧过树叶，她便把脚抬高了一些。

    路上人少，很安静，阳光透过树梢，晨风吹拂叶片，斑驳的光影摇曳，两个人身上仿佛流淌过一条条奔腾的河流。

    生活其实也是条河，只是河水照不上过去和未来的影子。现在一切终于走向正轨，朝六晚十二的校园生活，她周旋于课堂和实验室，长时间焦头烂额，间歇性死里逃生。

    她终于又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大二学生。

    出于自谦也好，习惯也好，装逼也好，T大的绝大多数人面对称赞时，都会摆摆手说自己是普通人。

    但心底还是期待自己与他人有那么一点不同。

    “普通”在大多数语境下意味着不被看见，意味着泯然众人，意味着被别人的光芒盖过，悬吊在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既没有跟天才们竞争的实力，也没有差到无可救药，让人有破釜沉舟，另闯一番天地的勇气。

    梁斯翊也不例外。

    只是现在，她意外觉得“普通”这两个字竟然有一种奇特的，富有张力的安全感。那是一种知道路在脚下，不失序的踏实。

    少年发丝间沉重的水汽已经被风尽数带走，黑色碎发飘扬。他身上是很淡的柑橘味沐浴露的淡香，oversize版型的T恤充满了晨风，猎猎鼓了起来。

    抬头望着骑车人的背影，她犹豫了一下，侧脸轻轻贴在他后背。

    秦江雪的身体明显有一瞬的僵硬，最坚硬的脊柱却一下就酸软了。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燥热的夏天仿佛忽然闪回，让他脸颊guntang，喉咙干涩发紧。

    梁斯翊自然是没察觉到这些，上半身依旧自然地靠在他身上，手臂伸出座椅，五指张开，又握紧，如此反复。

    她微微眯起眼，透过漏光的指缝，看向世界金色的侧影。

    她抓不住风。

    她在感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