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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突然开口:“医生!”坐在副驾驶的男医生回过头来,“怎么啦?”陈逸语速飞快:“麻烦到雅里乡卫生院时停一下。”薛山听到她的话,睁开眼,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进县城要走的马路会经过卫生院,男医生知道陈逸是那儿的医生,说:“可以哇,你有啥子事么?”陈逸道:“谢谢您啊,我衣服挂坏了,想回去拿套换洗的衣裳。”语罢,转头看向薛山,对上他疲惫无力的目光,陈逸低声说:“再忍一下。”这条公路,一面靠山、一面临河,车内的光线大多从临河那边的窗户投射进来。薛山坐在靠山的这面,静静看着逆光中的这幅剪影,看着陈逸若隐若现的轮廓,缓缓点头。快到卫生院的时候,陈逸突然对薛山道:“不耽误阿婆的救治时间,你回去帮我拿吧,就拿那套灰色运动装,把彤彤的衣服也换一下,别着凉了,我不着急,你们弄好了再坐车过来,阿婆这里我会守着。”薛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足足怔了半晌,才慢半拍点头,“好......好的。”小护士在一边调整阿婆鼻孔上安装的氧气管,抬头看陈逸一眼,又看薛山一眼,心想,原来是一家人啊。薛山抱着彤彤下车,站在柏油马路边上目送救护车驶远了,才挪动步子走向美|沙酮门诊。他几乎每次服药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因为他不希望彤彤看到这些场景。唯一一次带上彤彤过来,是好几个月前的事。那时彤彤还不怎么愿意跟人沟通,又遇上方青野不在,没人帮他照看,他不得不一起带了过来。但薛山没让她进门诊,嘱咐她就在门口乖乖待着,不要乱跑,他很快出来。薛山想不到,唯一的一次造访,让小姑娘记住了这里。那一夜她独自跑出来,去汽修店没找到自己,就来了这里,然后被陈逸和她的朋友发现。一直竭尽全力想给彤彤一个安稳、平静的成长环境,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打破,让她看到了自己撕破面具后的挣扎和痛苦,薛山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歉疚和懊悔。这种情绪在刚刚领悟过陈逸说的那番话之后,更加深重。她完全可以直接跟那几位同行暗示,车里有位正在接受美|沙酮替代治疗的海|洛因成瘾者,已经逾将近两天两夜没有服用药物,现在戒断症状发作严重,需让他下车服药。但她没有,她用近乎拙劣的谎言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下车机会。为了什么?是怜悯之心么?让她不希望自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不希望小姑娘被人指指点点?薛山又想起几个小时前,陈逸对他说的那句话。她目光澄澈看着他,说:薛山,你是个好父亲。活了三十二年,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好。***十八岁以前,他和所有在乡野环境下长大的男孩一样,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子、掏鸟窝,闹腾起来还会去别人家菜地里偷个菜,总之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做过,也不止一次被人告状到家里,被久病缠身的父亲说教,被声泪俱下的母亲控诉。他会在课堂上揪女同学辫子,跟看不顺眼的男同学打架,也会在有了心仪女生后悄悄尾随人家,无比豪气地把人拦下,在人姑娘的书包里塞上一封他熬了一整夜、修修改改拼凑出来的情书。那时候,没人说他是一个好孩子、好学生。十八岁以后,他的人生有了新选择,他选择了一条人人称赞的道路。走在那条路上,他虽然有过疑惑、有过后悔,但他完完整整地走下来了,给父母家人挣了面子,挣了荣耀。可饶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好人。再到后来,就更没有人认可他了。被人当做毒瘤,被人鄙夷、被人诟病。这种日子,他过了很久,也习惯了很久。如果不是彤彤,他可能真的会把自己活成人们口中的样子,或者,早就选择结束这场cao蛋的人生了。因为彤彤,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父亲的样子,一个不太称职的父亲的样子。自然也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你是个好父亲。一个瘾君子父亲,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呢?除了陈逸。***薛山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轻声问:“要跟我一起进去么?”小姑娘看了一眼玻璃大门,回过头来,紧紧搂住薛山的脖子,点头。薛山笑了一下,推开美|沙酮门诊的大门,走进去。☆、15命运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因为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救护车开往县城的路上,前来出诊的男医生接到前线救援工作人员打来的一通电话,说又在石塔村小花山附近找到了两名受难幸存者,需要医生为两名老人检查身体。男医生立刻致电给受灾群众安置点的同事,由那边安排医务人员过去。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陈逸忽然生出一股悲极生乐的感觉。但这意外而来的慰藉很快被另一个残酷的现实打破。阿婆突发了心衰。老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中扯掉了身上的监测仪器连线、拔掉吸氧管,端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很是困难。救护车内医疗设备有限,陈逸和医生合力摁住躁动的阿婆,护士打下一针镇静剂,辅以吸氧等对症治疗,老人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呼吸困难有所缓解。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送入急诊,人虽然从鬼门关走了回来,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年过八十的老人,表面上看起来生龙活虎,可一旦身体某个零件出了故障,就有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各器官功能渐渐濒临衰竭,老人随时都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死亡使生命变得更加可亲,也迫使人产生出对生命的沉重敬畏。***风停雨止,一切暂时归于平静。陈逸站在病房走廊尽头的露天阳台处,感受着这个带着湿润气息的世界,心境渐渐平和。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她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是包扎伤口时找小护士借来的。手里的面包还剩下一半,她觉得有些吃不下了,封好口,连同牛奶盒子一并装进塑料袋里,转身离开。走到半途,忽听一阵sao动,前方电梯口出来几个人。最前面那人一身病号服,坐着轮椅、腿上打着石膏,是个偏胖的光头男性,他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女的怀里抱个硕大的记事本,三人风风火火朝重症病房而去。这动静引来走廊里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