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数
劫数
二月初五,乃是陆曜入祠堂的日子。 嘉仪前世曾陪着陆老夫人一道,从早至晚不曾停歇过,后来陆骁按着她在祠堂里来了一次,她从此再也没踏进那里去过。一则是他不许,二也是她心里愧疚,不敢去。 今生老夫人早已要她不必去,她便安安生生地待在自己的林芳阁里,吃了晚饭便唤几个小厮丫鬟将大门看牢些,忧心那人恐又要过来。 这几日里,除却那日回来他在马车上动手动脚以外,便连面也没见过。他忙得很,虽被停了职,但应酬仿似更多了,把她拐回了陆府,自己却不常回来。 嘉仪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间想起了自己故去三载的夫君。 陆曜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与陆骁兄弟二人,一个守在京中,一个护卫边地,乃是陆家最锋利的两把剑。他们两人算不上青梅竹马,只在十二三岁时匆匆见过一面,她听了舅舅的话,觉得满意便懵懂点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新婚便赶赴边地,她其实并不愿意,只是陆曜对她更为上心,不愿与她分开,百般央求之下她终于不忍,才舍得离开了父母随他前去边地。 在那里,她尝过了京城没有的风霜雨雪,看过了戈壁黄沙,连战士夜间的号角声也渐渐习惯,闷头在他的怀中睡得香甜。 陆曜少年气势太足,常和她拌嘴吵架,但不过一个下午,便乖乖地在她房外请罪告饶,嬉皮笑脸地要她开门。 从前母亲教导她,为人妻,不可将情爱之事看作全部,在一个男人身上寄托全部的希望,是最最傻的。她那时乖乖应了,可真碰上陆曜,却又抑制不住自己,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付诸了自己全部的爱,得知他战死沙场更是心如死灰,如游魂一般过了三年。 六年过去,她在今日忆起了他,却连他的面貌也忘了。 她呆呆地想得出神,连悄悄推开的窗子也没发觉,待一袭黑衣的陆骁站在了房中才吓了一跳。 她的手攥紧了被子,经年未曾出现的愧疚感再一次包围了她:“你怎么来了?” 陆骁掩去心中酸涩,猜出她大抵是在为二弟伤怀,他放心不下她,这才赶了过来。 他走到边下,俯身抚了抚她额上的碎发,道:“外头没什么事,便过来了。” 嘉仪防备地抓紧了被子,他来找她总没好事的,但今夜她实在是不想重现前世光景,那实在让她难过。 她这样的态度刺得他心中一缩。陆骁收回手,垂在身侧,一双黑眸紧紧地凝着她,似是有事要说。 嘉仪坐起了身,往床的边角缩了缩,面色有些低沉。 “我问你。”陆骁的语气迟疑,拳头握了又松,“倘若今日你去了祠堂,我……在那里强迫了你,你会如何?” 那日的梦太过离奇,他本不当真的。可近日一位唐大人家的小姐,以梦中之事为戒,将其父从烟楼中带走,避免了一个时辰以后的坍塌必死局面。她梦见的成了现实,陆骁那梦因为嘉仪的缺席没有后续,他才想要试探一番她的态度。 嘉仪愣了一愣,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掀眸去看他,却见他面色沉闷,仿佛憋在心中已久。 她掐着手心:难不成,他也想起来了?! 那时她被他强要,心中绝望得几乎想要自尽。可他没给她这个机会,待她醒来,便已被锁在了他的院中,过后三日,都未曾下床一步。 再后来,便一步也出不去那院子,在老夫人那里,他也用了法子使她不起疑心。三年里,她像是他的禁脔,被囚禁的外室,连外人的面也见不得。 初时她又怨又恨,总是咬他踹他,后来便认了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甚至也将他放在了心里。 他变得太快,又太奇怪,她几乎搞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他起了心思。 她喉间有些泛痒,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原本的打算:“若是我有能力,便杀了你,若是杀不了,便自尽。” 她咽下喉间酸涩,刻意冷声:“若是连死也死不了,我定会恨你一辈子。” 她向来心软,恨不了他,反而爱上了他。但在他面前,自然要越狠心越好。 然而陆骁不晓得,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脑子里骤然闪过一个念头:所以,嘉仪在那时,恨了他一辈子? 他忽然抬起手掌扶住了额头,双眉紧紧皱起,整个人都踉跄了下。 嘉仪心口提了起来,她抓着被褥,不过脑子便问出了口:“大哥,你怎么了?” 她就是舍不得他,他那么欺负她了,她还是担心他。 陆骁脑子里如一团浆糊一般,不停地回想着“那时”,那时是什么时候,是他经历过的,还是他忘却了的? 他勉强摇头:“无碍。” 他走了。 嘉仪一脸茫然,望着被他闭紧的窗户,愣愣地发着呆。 她捏着手,索性只有一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 陆骁梦得又多又杂。 一时是他初见林嘉仪,她从马车上下来,绊了一跤被他扶住。 一时是她替陆晔说话,温柔和煦,让他忍不住地去瞧她。 这些场景都未曾发生过的,好似是凭空出现又或者是他的臆想。而最为杂乱的,是她忽然要从陆府归家。 女子躬身向他请辞,清瘦的小脸上不带一丝血色,比她初初回京时仍要清减:“大哥,如今大嫂入门,祖母身边有你们尽孝,我便先归家了。” 陆骁这一次不是旁观,他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觉心中猛然一顿,而后泛起阵阵苦涩。 “弟妹。”他不由自主地叫她,“你在陆府待了这样久,若是她方才进门你便离去,外人不知要如何看待我。” 他牢牢地盯着她,她却低垂着头,半分眼神也不给他。 陆骁心中茫然,不知现下是什么情况,却从心底里感受到一股悔意与冲动。他在后悔听祖母的安排娶了继室,即便已同那女子说清楚,终究还是伤了她。他想走过去抱住她,脚却生了根,顾忌着陆曜,顾忌着她,无法动弹。 “大哥,你想……我留在这里吗?”她终于抬起了头,眼波流转,水色蕴在其中,好似马上便要落下。 她更为年少些,也终于忍不住,问出来这话。 二人从未逾矩,这话便跨过了从前死守的那些伦理教条。这是最大的出格,也是唯一的。 陆骁垂下眼,哑声:“若是你走了快活,那便走。” 他舍不得她,却不敢强留。 就像她不想他娶妻,也不敢说出口。 嘉仪不答他,抬手轻轻拂去眼角的泪,转身离去。 他说不出口,她也迈不过去,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 他颓然坐下,手掌抹了把脸,带着湿意握成了拳。 陆骁头疼欲裂地醒来,恍恍惚惚间又想起了梦中之事。他未曾再娶,可梦中仿似真的发生过,她的泪砸下来,让他疼得厉害。 铮铮硬汉,如今终日被梦境折磨,还寻不出真假。陆骁闭目想了会儿,唤来暗卫,叫他把唐家千金的事细说一遍。 “唐大人最爱嫖了,但他女儿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把她爹从烟楼里捞出来,就说做了梦,梦见他死了。唐大人还没发火呢,那烟楼便塌了。吓得唐大人当即便带着女儿回了家。”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此女梦中之事灵验了,他的却没有,若是找到机会细问她一番,大抵多少能了解一些。 正想着,另个暗卫却传来了消息:“将军,有位唐小姐递来了拜帖,说来找二奶奶。” 他皱了皱眉头,示意将人请进嘉仪那里,自己也悄悄地也往林芳阁走。 - 唐庭月来得急,听闻今日和乐县主便不再守寡,吓得她清早便来求见她。 她须得把她与她那大伯哥往一起推,不若又会陷入死局。 嘉仪与她不熟悉,她昨日与陆骁冷言冷语一番,心情不算太好,本不想见客,但门房已经将人请过来了,便不得不打扮好起身去见她。 “县主。”唐庭月规矩地叫她。 嘉仪精神不大好,但仍温和道:“唐小姐来此有何要事?” 她们二人又不是闺中密友,何故无事找上门来。 唐庭月面色犹犹豫豫,左右看了一番,似是有所顾虑。 嘉仪摆了摆手,叫几个丫鬟都下去,示意她说下去。 “县主,我来是有件要事。”她面色凝重,嘴里吐出句近乎荒诞的话,“县主不可归家,如若不然,命中大劫将至。” 她神神秘秘的,说出的话又没头没尾,好似个神棍。嘉仪本就疲累,又未曾听闻她的传言,当即摆手道:“这样的事我不信,唐小姐莫要胡言。” 唐庭月心中有些焦急,继续道:“县主不在乎自己,难道还不在乎将军么?若是您归家了,将军也有个也许会迈不过去的大劫!” 她知晓了她与陆骁的事,但实在不像是个坏人。嘉仪此刻没心思管陆骁的大劫,她就想跑得远远的,正要劝她离开,门外忽而响起男声:“我有什么大劫?唐小姐不妨仔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