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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

    激光手术不过几分钟,术后却要强制闭眼六小时。顾返在医生叮嘱之前,打电话叫来阿森,让阿森听术后需知,她全然没有兴趣负责他的术后恢复。

    回程车上,她教育嘉盛:“看到没有,如果你不好好保护视力,就会像他一样。”

    “舅舅失明了吗?”

    “暂时失明。”

    嘉盛心里仍然担心贺峥,他终于鼓起勇气:“舅舅,你不要怕,医生说你没事的。”

    贺峥寻着嘉盛的声音,伸手摸他脑袋。

    小孩子的头发又细又软,像棉花包裹住他手掌。

    好一阵车上都没声音,贺峥轻声问:“嘉盛是不是睡着了?”

    嘉盛靠在顾返怀里,顾返被他压得不能动。

    他这一段时间在澜城有吃胖,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嗯,睡着了,他知道你今天做手术,昨晚担心得睡不着觉。”65

    嘉盛是个很善良,又善于表达的孩子。

    不论如何,顾返将他教的很好,他不怯懦,不娇气,诚实又讲礼貌,同时又天马行空,不失去孩子的天真。

    他突然迫不及待地想睁开眼看看嘉盛,想仔细看看这个小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想看看他是像谁多一点。

    术后漫长六小时的黑暗,他再睁开眼,仿佛重生。

    不过视力恢复还没这样快,他现在仍旧视物模糊,看什么都蒙着一层雾。家里的窗帘被拉合,只有微光透进,电视机电脑手机等光源物都被顾返控制开关。

    顾返白天要去上班,她不放心贺峥一个人去医院复诊,就让嘉盛陪他。嘉盛第一次独担重任,又紧张又兴奋。

    几次复诊后,嘉盛已经得心应手,他高兴地同顾返炫耀,医院的人都知道是他在照顾舅舅。

    当然嘉盛不知道,这也不过是自己妈咪让他心甘情愿去医院做视力测试的小手段,他们一大一小互相做伴,彼此监督进步。

    一瞬间她觉得儿子成长地好快,她答应带嘉盛去M记吃冰淇淋,又跟他讲道理:“嘉盛,舅舅从来不像你这样幸福,他小的时候没有爸爸mama照顾,都是他在照顾别人,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照顾舅舅?”

    嘉盛的愿望就是像大人一样,顾返利用他这一点心理,循循善诱。

    他一边舔冰淇淋,一边点头答应顾返。

    不论过去如何,都改变不了嘉盛是他们共同血rou的事实。

    上帝爱她,让她在绝望中找到新生的路,上帝让嘉盛平安、健康,这是她接受过最好的馈赠。

    嘉盛的到来升华她的生命,原本她的出生是苦难,是嘉盛,将苦难变成馈赠。

    她同贺峥的生命各有缺失,她不愿她的嘉盛经历同样的缺失。

    贺峥的存在,也的确让她在教育孩子的方面更加得心应手。从前她都舍不得批评嘉盛,现在嘉盛可以跟贺峥吐苦水,她就能够用严肃的手段令嘉盛改正坏习惯。

    孟施章得知嘉盛在贺峥那里,气得直咳嗽,顾返削了一只苹果给他,堵住他的长篇大论。

    他咬了一口苹果,也咽回去一腔的文章,简明扼要说:“你不该让嘉盛同他在一起。”

    顾返像教嘉盛那样好脾气地同孟施章说:“嘉盛在他身边好过在别人身旁。”

    “你和他断了来往。”

    “他是我哥哥,是我监护人,你说什么呢。”

    顾返怕孟施章被自己气死,又安慰他说:“以前我不懂事,也没人教,以后就算他跪着求我,我都不会看他一眼的。不过嘉盛有他一部分功劳,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不允许他只贡献jingzi不承担责任。”

    “他会教坏嘉盛的。”

    “他不会。”

    “他”孟施章本来要顺理成章地说贺峥的缺点,可他居然数落不出。

    他真实地同贺峥相处过六年,他不了解那六年之前的贺峥,可他了解那六年的贺峥。

    他戒毒用了整整一年,都说意志强大的人戒毒起来会更容易,但其实也更痛苦。很多人吸毒,都知道后果,但贪一时痛快,总想着再吸食最后一次就戒掉,一次又一次,哪有真正的最后一次?

    贺峥拥有戒毒意志,但毒品毁掉的是他神经系统。他时常控制不住,会强迫自己沉入冰水中,或用出现其它的自残行为。

    寒冷、疼痛、甚至死亡总有一种极致的快感能够将毒品替代。

    就这样,他靠着自虐戒掉毒品。

    后来几年里,贺峥但凡工作不忙碌时,总会去他家里为他准备晚餐,他也会提醒他去按时健身,品日不要工作过劳。

    他们在那六年像一对真正的父子生活,虽则沉默,万事都铭记心中。

    在孟施章心中,早已认他做儿子,愤怒固有,但人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那片巨大的灰色地带中,封存着许多游离的记忆神经元。

    好半天,孟施章只说:“嘉盛长大,总会知道真相。”

    顾返毫不在意这点。

    “我大概八岁多就知道我自己父亲怕家人,不敢养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不要用你们那一代旧思想去指导下一代人了,嘉盛他有权知道他的身世。若他以后怪我那也是我活该,我只盼望他平安长到十八岁,等他真正的长大,不认我做阿妈也没关系。”

    “其实,你不用照顾我的。返返,我知道你埋怨我,你不要为难你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不过是享受我身为女儿的权利,孟教授,您也不要太自恋,我只想做一回女儿,你是我阿爸,还是每天送水果的张叔是我阿爸,都一样的。”

    孟施章不知道她是在安慰,还是真心这样想,但他突然少了一份愧疚感——人生嘛,能做父女是缘分。

    缘分在的时候就珍惜,缘分不在的时候就放过。

    他体内的癌细胞不断扩散,其实,已经没有可以惋惜的机会。

    晚一点的时候贺峥送嘉盛来医院,孟施章正在写作,顾返叫嘉盛去陪孟施章,看到嘉盛听话地在一片看童话书,顾返去外面见贺峥。

    她跟贺峥提起:“孟教授显然不喜欢医院,还是让他出院,回家里写作吧。”

    贺峥皱住眉头一阵,“他那里环境不好,尤其空气流通不畅,要住他和保姆两个人,平时一定不方便。”

    “他一把年纪,你怕他同保姆有什么?”顾返开玩笑说。

    “你再给我点时间,我找找看有没有合适他写作的居所。”

    “你真当他做阿爸了?”

    贺峥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隐瞒,他说:“是你阿爸救了我。”

    “他连我都来不及救,却救了你,看来亲情这种事,靠缘分不靠血脉。”

    在照顾人这件事上,贺峥令人感到强大的信赖感,从前的贺因,现在的孟施章,嘉盛,他可以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妥善。

    顾返在许多事上都信任他,因此不再谈家中的事。礼拜五晚上有陆市长同本市商会的商务酒会,顾返前一阵子靠一个金融案在澜城律政界成名,受到邀请,贺峥作为商会一员,亦会出席。

    她问清贺峥酒会的流程,确保自己当天不会犯错。

    贺峥问他是否要一同去,她用嫌弃的眼神审视他:“你同我这时候难道不该避嫌吗?”

    “有什么可避讳?越躲避,岂不是证明心里有鬼?”他低头直盯住她双眼,距离过紧的眉目令他随时看起来都很执着。

    “好,反正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人一旦骗过自己,就无所谓去骗其它人——

    后天早八点见

    嫉妒

    商务酒会当天,顾返特地选一身张扬的黑色露背裙,腰部点缀着耀眼的钻石,她用同系列的钻石发卡将头发收拢,她对着镜子叹息,只可惜这一对胸太小,令钻石都失色。

    她底色便是美人,只要稍以用心,十六岁那年的光彩,随时都会回来。

    她入场,别人眼里的惊艳、惊慌,都显而易见,唯独贺峥,他大概已经见惯她各种样子,她是穿衣服还是没穿衣服,穿运动衣还是穿礼服,灰头土

    脸还是妆容精致,在他眼里都一个样。

    钟谨行带领她找到座位入座,他嘴巴甜,习惯赞美,不过这些话在顾返面前都没有用。

    钟谨行是她法律界前辈,她在澜城法律界,少不了要认识些同仁。钟谨行人品尚可,又因为他兄长钟谨南的事情,失去上位机会,是个安全的结交对象。

    孟施静作为商会主席上台致辞,钟谨行摆出嗤之以鼻的样子。

    他自从兄长死了以后,就明着暗着同孟施静作对,瞧不起她。

    他视孟施静未吸干他兄长血的蝗虫,也因此这些年一直受孟施静打压。他知道顾返的目标是孟施静,很乐意帮助她。

    但对他的殷勤,顾返总是暗暗地拒绝。她拒绝同钟谨行做盟友——一个被打压六年不敢声张的男人,似乎缺少让人同他结盟的魄力。

    李春生这半年在陆市长身边备受信赖,现在已经进入到市长特助的考察阶段,他替陆市长发表演讲,但因他带着西屿乡音义正言辞的宣讲,而被嘲笑。

    不过顾返不像别人一样嘲笑他,她对李春生渐渐改观。

    在陆市长和贺峥的双重信任下,李春生仍在考察期徘徊,足以证明他这个人太过诚实,诚实如一块顽石。

    一群金钱的奴隶嘲笑一个忠于正义的战士,这就是澜城,赤黑的城市。

    李春生下台有些丧气,顾返拍两下他肩膀:“看来你还是更适合站在法庭上。”

    “其实我在法庭上一开口,陪审团都笑话我口音。”

    “可能恰好当天的陪审团也都无知。”

    “我今天很糟糕是不是?”

    “太过紧张,多练习几次会好。”

    “顾小姐,对不起,我辜负你的期望了。”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你忘了?”

    李春生突然睁大眼看着顾返。

    “难不成我让你去陆市长身边,是为了等你当下一任市长,然后惩治孟家?拜托,谁有那个耐心?陆市长最懂得趋利避害,只要他知道你要起诉孟氏集团,为了把责任推给孟氏集团,他一定会帮助你。有了市长帮助,还怕没有法院敢接这一桩案件?”

    “你答应帮我诉讼?”

    “你整理好过去的上诉档案,下个月十八号,是孟家老先生的九十岁寿辰,在那天之前,完成所有的上诉程序。”65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李春生振奋了。

    顾返问他:“他们有钱有势,我们第一次不一定会成功,你能接受吗?”

    “我已经失去家园,什么都能够理接受。”

    65顾返欣赏他这一份执着。

    酒会结束,钟谨行打算送她回家,她多喝几杯,穿高跟鞋走路都不稳当,钟谨行为她打开车门,她踉跄地靠住车身。

    一股强势的力道顺着她的腰将她揽过去,她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抬头望见贺峥骨骼清晰的下颌与皮肤表层上一层浅浅的青色胡渣。

    她失去警惕,露出一个美好的笑容:“小气鬼。”

    她挥手同钟谨行告别,然后被贺峥扔进车里。

    他明着生气,一言不发,嘴唇到下巴绷紧成一条直线。

    顾返嘲笑他:“你都三十五岁,还这么无聊。”

    她十六岁同谢易城约会,他生气,二十四岁坐别的男人的车,依然生气。

    “他亦喝了酒,酒后驾驶,你怎么敢坐他的车?”

    “你分明嫉妒钟谨行英俊又年轻,我同李春生天天共处一室,怎么不见你生气?”

    “他不值得信任。”

    他不信任钟谨行,不论出于男女关系的角度,还是利益的角度。他的信条里,人都是可以被收买的,不过代价不同。只要孟施静给出合适的筹码,钟谨行也能够被收买。

    顾返脱掉高跟鞋,双腿蜷在皮椅上,裙摆堆在臀部,露出大腿的一截皮肤。

    澜城入秋以后日照匮乏,她缺乏光照,皮肤复白,牛奶色泽的肌肤在黑暗中发着光。

    她坐姿很随意,完全不把旁边的贺峥当做异性看待。

    他亦不用男人的眼光注视她,路过便利店,给她买来醒酒茶,半强迫着给她灌下去。

    顾返骂了一句“疯子”,这一句太易勾起回忆,两人动作都好明显地停滞了一秒。

    黑暗里,只有两双带着光的眼睛彼此注视。

    顾返后知后觉,被呛得咳嗽两声,打破尴尬。

    贺峥只顾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握住方向盘开车。

    顾返没有倦意,她歪头看窗外倒流的街景,双脚踩在皮椅上,涂着裸色指甲油的十根脚指头在空气里打着节拍

    贺峥一手扛着顾返,一手拎住她的高跟鞋将她送回去,一进门嘉盛就跑了上来,看到他伟大的妈咪像他一样被舅舅扛住,他有些懵。

    “你们去哪里了?”

    贺峥不知道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他母亲喝酒的事。

    顾返觉得在儿子面前被贺峥这样抱住,威严全无,索性装做醉死过去。

    贺峥将顾返扔进浴室,随手关上门。跟嘉盛解释:“小姨身体不舒服。”

    嘉盛小声说:“她没有生病,她喝酒了,人一喝酒就会发疯。”

    贺峥微笑着捏了捏嘉盛的耳朵。

    嘉盛说:“以前她一喝酒,就同因姐吵。冬天的时候,因姐都直接把她关门外面。”

    “她同因姐关系很差?”

    “才没有,都是因姐平时照顾我,还给她煮饭。”

    贺峥忽然将嘉盛抱到自己腿上坐着,这样他和嘉盛之间就亲近许多。

    “嘉盛,她只是喝酒,并没有发疯。”

    “喝酒就是发疯。”

    贺峥无法纠正过嘉盛的观念,他宠溺地笑了笑,问嘉盛明天想吃什么饭,他都做给嘉盛。

    顾返洗完澡,见贺峥正陪嘉盛坐在地上玩乐高,她想了想,没有去打扰。等十一点她才来催嘉盛去睡觉。

    贺峥对他说:“明天见。”

    嘉盛心满意足地去睡觉,顾返开始送客。

    “以后不要喝酒,对嘉盛影响不好。”

    65“我是嘉盛监护人,怎么做由我决定。”

    嘉盛太过信赖贺峥,激发她作为母亲的独占欲,她告诉自己,在孩子成长过程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不过她仍是将贺峥推出门外,房门被关上那一刻,贺峥才反应过来。

    他胳膊上还留着她手掌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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