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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长袍马褂的长脸男人这才走出来,身后跟着连心慈,她手上还拿着一个文件袋,像是合同。两个人听了事情的原委,都是大惊失色。那中年男人忙走到大厅里去,同那些军官们交涉。连心慈和瘦鹃被伙计护送着回了她们的包厢里去。她们一进门,迟秉文便抬起头来担忧的看了一眼。瘦鹃看见迟秉文在她面前四五步的地方站着。这样的情景下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她是死过一次的孤魂。枪声响起来时,她才真切的感受到这世道的不太平。瘦鹃再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她的手紧紧攥住袖子,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嘴唇被咬的微微透出一些紫意。迟秉文忽然走到她身边,揽住她消瘦的肩,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怕。”她诧异的抬起头。他盯着她的眼睛,郑重的许诺:“我在这,不会让你出事的。”他站在桌子旁边,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瘦鹃忽然就感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安心。时间一点点的在生命的长河里滴漏,众人的命运亦随之摆荡着。终于有一个军人按着枪上来盘问,一个个都问了过去,迟秉文他们几个一直呆在包厢里,排除了嫌疑,瘦鹃同心慈在一起,又排除了嫌疑。整个酒楼都搜遍了,然而找不到凶手。中枪的将军被紧急送往了医院,戏子们被捉拿起来,几个军官泄愤似的枪杀了几个所谓“可疑”的服务生,这些都是没有靠山的可怜的人,瘦鹃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拖到戏台上,几声枪响过后,枯叶似的倒在了大红的毯面上,外头是飘飘洒洒的黄叶,落雨似的纷披下来。这世道就是不拿命当命,谁都有权利仗着各样的名义滥杀无辜。在这酒楼里吃饭的都是本市的权贵,他们倒不敢多加得罪,如此只好先把大家都放了回去。几个人面色沉重的逐级逐级下着台阶,连心慈提议去就近的一处寺庙里去去晦气。已经是午后。他们一行人在西风中慢慢往山上走去。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半山腰上,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瘦鹃听到这声音就觉得发颤。她仿佛才从鬼门关里走过一次——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这一次又要横死,她不知道她的这一个灵魂,又要到哪里去寻找依托。她忽然对这一个世界也恋恋。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她心里哀哀的,看不得这样的红。秉文本来跟在她的后头,这时候忽然快走了几步,同她并肩走着,他不动声色的拉住她的手,她怔了一怔,然而茫茫的没有更多的动作。他的手心暖着她的,她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似乎是将死之人重又有了依托。他们走进去,寺庙里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时事混乱,穷苦的人家都避到了这样的荒山野岭里来。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光着脑袋的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谁也没料到这家寺庙竟破败至此。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孤寂感。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字,一排一排,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陈李氏,张杨氏——”全是女人,瘦鹃和秉文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这是她们的功德碑。瘦鹃忽然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刺心。”秉文亦觉得一种与时代相连的文人的惨然,“这许多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我们是太幸运了。”瘦鹃微笑着:“你不知道,很久以前的周瘦鹃也曾把希望寄托到来生。后来什么都变了,不图什么,也对你失了所有的感情,反倒轻松了许多,就都看淡了。”迟秉文发了一回怔,“总是我辜负了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来。秉文道:“你走得累了?”瘦鹃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好像要长冻疮了。”这个世界里的周瘦鹃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富家小姐,不懂得人世间的冷暖,生得一身好皮肤,粉光脂腻,不知寒冷为何物。即便嫁了人,她平常又从不出门,每日窝在屋子里,面前就是烧的火热的壁炉,旺的一塌糊涂,她是三九天仍能捂出汗来的人,所以稍微冻一冻,就血液不循环起来。她脚上穿着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这时代里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虽然暖和,却不登大雅之堂,只能够在家里穿穿,他们这样的人家,大冷天穿了棉鞋出去交际,不像话。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秉文便蹲身下来,捧起了她的一双单薄的脚,把他的一双手捂在上头,“还冷么?”瘦鹃嫌丢人,轻轻踢了踢他,半羞半恼的道:“哎呀——不害臊!”秉文便低低地笑了起来,“谁叫的冷?还不是怕你冻着?”她便低下头不说话了。“你当时说的话还算数么?”“什么话?”他忽然想到了,是那句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许诺,笑道:“自然是算数的。”她却别过头去,淡淡地道:“我不信。”“你只是说的好听,可真到了那时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连夫妻都不是。”他定定地看住她,“那我该怎样明志?”“我不好说。只是不相信你。”“你信陈伯恭?”她愣了愣,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谁也不信。只是——比起你,我更信他一些吧,他从未对我有过恶意。”他便沉默了。日头已经打斜。饱受了一天的残照,在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爽快利落:“不知道这庙里有没有菩萨?”她亦笑:“恐怕容不下。”他陪着她往正殿里头走。没料到里面坐着一个老和尚,在那里殷殷的念经。瘦鹃脚下踩着焦黄的落叶,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老和尚忽然回过头,一眼看到她,脸上是一副吃惊的神色。她亦跟着一愣,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就靠向了迟秉文,抓紧了他的胳膊。“敢问女施主,是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瘦鹃看着老和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