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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敢哭出声,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憋晕了过去,被七手八脚抬上车,急急送回了李家。贺寿的宾客也纷纷散去,只余杯盘倾倒,满地狼藉。此情此景,并非以讹传讹,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个寿宴上被母亲捂住眼睛的垂髫女童就是我,那年我七岁,已经记事了。那天的事,是我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事。我母亲蓝李氏是李贤妃的堂妹。那天在混乱之中,母亲根本没能捂住我的眼睛,我透过她的指缝看到了一切,只是她惊慌失度,用力太大,手上带的戒指硌破我的眉头,流了血。我的眼泪,半是吓的,半是疼的。我记得,母亲的手一直在抖,冰凉冰凉的。冷汗就着鲜血淌到我的眼睛里,再被眼泪冲出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又咸又酸又腥又涩,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汗水、泪水和血水混合的味道,伴随着目睹死亡的恐惧,烙印在我心里头,成为第一口人生的味道。等母亲发现我满脸血迹,连她手上都沾了红色时,吓得手忙脚乱——她这一天里受的惊吓太多了。我的左边眉毛里留下了疤痕,长大后变成一道浅浅的粉色,用眉黛遮盖住,不容易看出来。父亲为此埋怨母亲,若我被破了相,就不能送进宫了。我当然是不愿意进宫的,哭着求父亲,说不想有朝一日落得李贤妃娘娘的下场。父亲不以为然,只说:“若你能如李娘娘一般成为太子生母,蓝家之荣可期,家里人都会感念你的功德,你也死得其所。只怕你现在想得美,日后没那个造化。”李家、蓝家原本都不富裕。李家陡然富贵,羡煞了一众穷亲戚,早忘记了他们挥霍的都是自家女儿的血rou。爷爷奶奶在世时,蓝家有几亩良田,也算是衣食不愁。二老一仙去,父亲就迷上了赌博,输光了田地和积蓄,还欠了不少债。债主们上门一看,哪里还有一样值钱的东西。父亲看我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索性直说,要是我执意不肯进宫,他就把我卖了换钱还债,两条路里,选一个。有什么好选的?后宫妃嫔众多,太子生母只有一个。进了宫,运气好就不用死;可是不进宫,肯定要生不如死了。其实,我一直怨恨父亲,只要荣华富贵,不顾我的死活。当年的太子上官骥,如今已是皇上。皇上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他母亲,因李贤妃娘娘在时常唤他“骥儿”,皇上许我不称他“陛下”,而唤“骥郎”。骥郎知道我与李娘娘有血缘亲戚,觉得亲近。这几分别于旁人的亲近,足以令我得到骥郎眷顾,在宫中立足。我打定主意要活着,绝不重蹈李娘娘的覆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旧的秘密逐渐被新的秘密取代。因为有太多的秘密,那些随侍们才有发达的机会。在宫里做事的人都明白,管住了嘴,才能长命百岁,才有大把的钱财。我为了摆脱那个可怕的“规矩”,合计过很多办法。当我知道崔才人与我差不多同时怀孕之后,一个主意就在我脑中渐渐成形了。太医说崔才人应该能比我早不到一个月生产。简直是天助我也!崔才人位份低,人也有些傻,要收买她身边的人不难,去接生的产婆都是我安排好的。崔才人要生了马上就有人来通知我。我把备好的催产药熬好灌下肚,就直奔崔才人的寝宫,说是去探望。没错,我就是打定主意要把孩子和她生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的。若是我俩都生了女孩,皆大欢喜,若都是男孩,那就再赌一赌。若我生了男孩,她生了女孩,我就马上换过来。我俩的孩子几乎同时落地。我生了男孩,她生了女孩。她生的公主成了我的女儿,我生的皇子成了她的儿子,这成了宫里新的秘密。崔才人生皇子有功,破例升了两级,晋为九嫔之一的淑媛。我是宠妃,生育公主,也晋升一级,由蓝淑仪成为蓝淑妃。骥郎给皇子取名上官俣,小名孝儿。我确实有过私心。孝儿是皇长子,若有当上皇帝的一天,我再说出实情,想来他也不会不认我的,毕竟血浓于水。孝儿若是个好孩子,也必定不愿意自己母亲送命的。尊荣我想要,性命更不能丢。我相信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可世上的事呦,变就变在人心难料。变的不是孝儿的心,却是我自己的心。崔淑媛对孝儿是真的好,尽心竭力地教导,并没有故意不让孝儿去当太子的意思。这个姓崔的女人是个软性子的老实人,要不是吃准这一点,我也不会放心把孝儿换给她。孝儿聪明仁爱,骥郎很是喜欢,成为太子算是当然之事。我默默看着孝儿长大,为他的长进暗自欣喜。孝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每次看到他和崔淑媛母子情深的样子,我心里就又酸又涩。我对孝儿也很好,可是再好,我也只是“蓝娘娘”,崔淑媛才是他的“亲娘”。我心里也不止一次地动摇过,想和骥郎说出实情,把孝儿换回来,可我每次有这个念头的时候,都会在夜里梦见李贤妃娘娘和那顿寿宴,然后惊醒,吓出一身冷汗。那股汗泪血混合的味道好像又回到嘴里,让我连着几天都吃不下饭。就这样犹犹豫豫、辗转反侧地过了十五年。崔淑媛被赐死的那天,我跑去偷看,一边庆幸着要死的人不是我,一边愧疚让崔氏帮我养大了儿子还要替我去死。是啊,我怕死。谁人不怕死呢?可是,你们信吗?当我看到崔淑媛居然是笑着喝下毒酒的时候,我后悔了。虽然躲在屏风后面,我还是能看到,崔淑媛脸上的笑,直到咽气也没消失,好像那杯毒酒没能给她带来一丁点儿痛苦,好像死根本没那么可怕。崔淑媛的遗言是:“孝儿必将成为一代明君,有儿如此,我一生无憾”。那天是腊月二十,临近年关,冬意正隆。孝儿换了一身白色的单衣跪在崔淑媛寝宫外的雪地里,谁也劝不走,说是要送母妃一程。我站在角落里看着,想冲过去给他披件衣裳,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母妃。崔淑媛死了,我还活着。可我看着孝儿为崔淑媛题写祭文,作诗画像,日夜思念的时候,心像被油煎一样的难受,那种难受比记忆里被硌破眉头的杀人宴会还要让人难受——是一种百无聊赖、万念俱灰的难受。我实在忍不了这种难受,跟骥郎说出了当年的“两全之策”。我特意没有画眉,让他看见我眉中的伤痕。提起李娘娘的寿宴,骥郎险些落泪。他说:“当年若不是先皇突感不适,被太医误诊为急症,怎么也不至于赶在做寿的日子下旨,让母妃殁于众目睽睽之下。”骥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到底没有要我死,但也不让孝儿知道这件事。骥郎说,已经一错,不可再错,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孝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