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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一口咸腥味儿。“不,你不是月儿,你是杰儿。我不要女儿,我要儿子!你是我儿子!我的杰儿!”母亲把我的脸凑近,近到呼吸扑在我脸上。她仔细看,喃喃地说:“杰儿就是这个模样。”我的脸颊还火辣辣地痛着,就被母亲猛地搂进怀里。“啊啊——老天要收人,为什么不拿走我的命?却带走我的杰儿?没了杰儿,让我怎么活!”母亲大声哭喊着。没人来劝慰她,闻家上下都说,六院儿的女人疯了。母亲掐住我的脖子:“为什么?老天不拿走你的命?为什么?死的是杰儿不是你?你们是双胞胎,你不生病,杰儿却羸弱。若不是你从胎里就抢了杰儿的阳气,他怎会如此短命?都怪你!”巴掌一下接一下地朝我挥过来。母亲说的也许是事实,我虽是女孩却比弟弟强健得多。我用手臂护住脸孔,用脖颈和背脊去承接母亲的怨怒。从那时起,为了不挨打,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开始像男孩一样活着。我冒用志杰的名字,混在闻家各院儿的男孩中间,和众多闻家族亲的儿子们一起在家学里读书、练武。父亲的女人多,族亲们也不知详情;对别院儿人来说,六院儿是最悄声无息的存在,同辈的孩子少有人知道志杰,更无人在意志杰是不是已经死了。每天早上目送我出门的母亲都是高兴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傍晚回来的时候,她依旧站在院儿里,带着和早上一样的笑。我常怀疑她这一天都没有动过,只是那样站着、笑着、等待着。就这样,我以志杰的名义生活着,不再纠正母亲叫我“杰儿”。母亲的精神越来越正常——如果这种生活本身是正常的话。长到某个年纪,我发现家学里的男孩们开始变化,我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男女之别到了某个时候,开始越来越明显。这些变化必须瞒过所有人,尤其是母亲。我学着给自己化妆,贴假喉结和假胡子,喝能辣到把嗓子变哑的汤水,把眉毛画粗,把胸裹平,把皮肤晒黑,像男人一样站着小便,甚至,为了掩饰月事渗出的血迹,我曾经割破大腿,留下永久的伤疤。说到底,这些掩饰都是做给不甚关心的人看的,如果当真在意,是不难看穿的。我也明白不可能一辈子自欺欺人。看穿我的,是大夫人。她告诉父亲,六院儿的疯子把闻家的女孩养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胎。许多年来第一次,父亲冲进了母亲的院子。母亲以为自己终于被这个男人记起,不料等来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父亲不相信母亲是真的疯了,认为她在胡闹。作为惩罚,父亲要把母亲赶出闻家。母亲终于明白,在这个男人的院子里,她连一个混沌模糊的精神角落也不能保留。绝望,彻底摧毁了她的生命。当天夜里,母亲喝了药。听说,人死前都有一段回光返照,有病的好像病全好了似的,脑子糊涂的也会清醒一阵。母亲的眼眸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声音也是少有的温柔清澈:“……有经验的仆人都说,该生了,可就是迟迟没动静。那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从早起院儿里就忙着准备过节。我刚要起身就觉着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开始还能忍,到中午就实在忍不住了。仆人们说,怕是要生了。我心里想着,这孩子真会投生,偏挑这么个纯阳的日子,一准儿是个男孩。我不得老爷的宠,能怀上孕是老天眷顾。闻家后院不许外人随意进来。我曾冒险偷请“圣手”进来号过脉,说肯定是男胎。“圣手”号脉准,从不失手。我花了不少银钱答谢,结果,你先落生。听见是个女孩,我的心凉了半截。月儿,不是娘不疼你,而是,在这世上生为女子,就是苦命的开始。外面的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如果不能生为男子,也要成为男子的母亲,否则就是没用的人。月儿,明白吗?生不出儿子的女人,都是没有用的人!对不起,月儿。要是娘能把你也生成男孩就好了,那样,咱娘俩就都有福了。都是娘不好!对不起,月儿……”我没有流泪,从小,我就不会像女人一样哭泣。“娘,其实,苦也好,累也好,我只想您能过得好一些。”我想说出这句话,可母亲已经咽气,听不见了。母亲的坟,在闻家一块专门埋葬家仆的地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土包。正赶上选秀的时节,闻家也要奉诏。父亲决定送我进宫,让大夫人给我准备的全是女人的衣衫。在入宫的名笺上我写下“闻景越”三个字。“静月”是一个被父亲遗忘,被母亲厌恶的孩子;“景越”是一个独立的人,虽然无依无靠,却已经长大,终于可以摆脱母亲和闻家院子,开始新的生活。我隐约地明白,皇宫不一定是比闻家后院更好的去处,可进宫的时候,我心中依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期待。“景越?毫无闺阁脂粉气,令尊取名颇有深意。”初次见面,陛下就注意到我。“家严取的名字是静月,景越二字是妾自己改的。”我实话实说。“哦?为何?”陛下似乎很感兴趣。“因为,妾虽为女儿身,却从没像女子一样活过。”陛下也是男人,却懂得关怀女子,和父亲那种人不同。如果陛下想知道,我愿意说给他听。陛下也把宫里的事说给我听:陛下是先皇帝的独生子,偌大江山独一无二的继承人,绝对的宝贝金贵。为了能平安养大,不惹灾病,太后用民间的土法,把陛下打扮成女孩模样,乳名唤作“妮子”。“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陛下的眼睛深深看住我,叹道:“朕是男儿却像女子一般长大,景越是女子却像男儿一般长大。”我亦深深看住陛下:他脸上有一块褐色的胎记,比手掌还大些,附在他左颊上,从唇角一直延伸到下颌。若是女子,可算得上毁容了。这块胎记上的皮肤像是死的,不长胡须。只半张脸有须太过怪异,太后做主,让他把右颊的胡须也剃掉,于是整张脸孔白净细致,让已过而立的人,看着像刚及笄的模样,凭空减了不少年岁。似乎是看着年轻让人心生轻视之意,太后总不放心,一直坚持听政,与陛下共决政事。政见相争的时候,太后会把奏折直接砸到陛下身上。我能得宠,人皆意外。闻家算不上高门显贵,我的容貌也非闭月羞花。父亲送我进宫只为凑数,并不曾抱有期望。谁想到,进宫第二年我就受封为“景妃”,成为风头一时无两的宠妃,连太后都对我关注起来。母亲从没机会争宠,我也没见识过女人的所谓“心计”。我只知道像男人一样直来直去,不懂招架那些暗地里的招数:宫里忽然流言四起,起先说景妃闻氏通晓妖术,会化奇异的妆容迷惑陛下;没多久,又说景妃闻氏私通外臣,宫中出现不明身份的男子。第一个传闻已经让太后心有不安。毕竟像我这样一个女人骤然得宠,实在令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