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64节
“听闻此言,我也有一问。” 高永清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此时官阶虽比卓思衡低,却带着职务,一句“在下”自称在用与不用之间,可同自己顶头上司一样自称“我”那确实是有点点狂悖的高傲了。 其实在此处的人大多知道卓思衡和高永清的出身与过往,又知道当年二人在朝中时,因卓思衡在青州上疏案里被高永清拒之门外,于是二人再无往日情谊与后日来往,仿佛断交一般失去任何联系,高永清被派至此地,便实在有些微妙了。 卓思衡看着高永清,心中百感交集,但口中语调起伏于方才并无差异道:“请讲。” “我也同看过弊案卷宗,其上所写边之后瑾州州学所余学子不过二十有一,想来之前仍有人为求避祸不断离去。但今日所见却与卷宗之上大相径庭。光是此处便有来往学子不下三十余人,想来内学更多,那么此事究竟如何相异又为何相异,还望卓提举解释一二。” 高永清声调冰冷,同顾缟几乎一样的漠然,但卓思衡却在这问题里抓住一丝关键,那就是高永清想要他借此机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改革的成果。 说是质问,其实是襄助,只是贤弟的表情不像御史,倒像是大理寺来给自己审案。 心潮起伏当中,卓思衡明白永清贤弟的好意与用心,又将唐氏一族连带所有亲戚以及郑相用他能想到最恶毒的语言在心里骂了一遍才从容不迫开口道:“且先入内学,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第98章 自打高永清露面,陆恢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他,卓思衡看在眼里,实在无奈,陆恢对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有种天然的好奇,这样是他会留下在自己身边的原动力之一,他没有办法追溯真正的父母与来处,只好在他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可能性。 但是看到高永清注意到回头去和他对视,也实在是有点太紧绷了…… 不过永清贤弟是不知晓陆恢的身份,大概看他就像看个莽撞的毛头小子。 内学一入的正堂前有处不大的院落,两排杏树已过花季,堂内正供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又有万世师表匾额。 学舍书堂皆在正堂后,并作两排,各有小间分隔,已有读书声朗朗入耳,仍有学子穿行于道舍之间,遇见这样多穿官服的都是一愣,避让行礼,顾缟倒先出言安抚,要他们不必兴师动众,读书要紧,勿要多礼。 “州学人数不到一月便已增至这样多?”一位巡检诧异问道。 卓思衡示意远处的房舍道:“那边是后院,学生分成上下午就读,还有一半人未至。至昨日,州学共有在册学生一百八十七人。” 从弊案后只剩下二十余人到如今将近十倍,卓思衡的手段不得不令人佩服,要知道在州学式微的当下,即便像青州、汴州、邰州这三处历来学风繁盛之地,州学人数也不过二百三四十人。 “卓提举免去了州学生的纳贡,大家自然趋之若鹜。”高永清不紧不慢说道。 “这便是你将市肆私设在州学逐利的理由?”顾缟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卓思衡。 卓思衡满意的目光仿佛逡巡自家丰收场院的地主一般看着来往的学生说道:“州学纳贡对官宦富贵人家来说当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对贫家子弟却可能是一两个季度的口粮和收入。弊案过后,本地官吏家对州学唯恐避之不及,眼下只有穷苦学生愿意读书,却因钱粮被拒之门外,若能让州学有其他来利,何必自他们身上盘剥?难不成真要咱们瑾州州府的州学摆设一般空空如也?那确实一文钱都不用花。大人回朝述职,尽可以将此话转达圣听与其余枢密大人共议,下官甘愿受此评断。” 他说完后,便连顾缟也是无话再议。 忽然,一个浑身素白的身影自他们面前优哉而过。 “赵……赵侍郎?”出身吏部的巡检立刻认出自己的老上司,下意识就叫出官职,“您不是……您不是在丁忧居丧吗?” 赵侍郎单名一个慨字,据说是吏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侍郎,今年不过三十有九,他父亲去世回乡丁忧时,大家暗中都说可惜,这三年对于事业上升期的他来说岂不空空流过?然而祖宗之法不可违背。 在此处见到的赵慨穿着一身孝服,白麻腰带和披挂都十分到位,要不是腋下夹着本书,还以为他是要去上坟。 赵慨倒是从容,与老部下寒暄两句,只说还要给学生上课,然后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大摇大摆走了。 “赵居士今年是守孝第二年。”卓思衡收到那个眼神中信任的暗示,弄出一副替人哀挽的到位表情来,“他深仁忠孝,衍德效圣更兼cao守清正,当真是吾辈典范啊!” “他……他这分明是居丧无礼!卓提举太强词夺理了!”吏部巡查怒道,“孝期当中却招摇过市,废孝忘礼,不住结庐不奉躬亲,何来深仁忠孝之说?” “此言差矣。”卓思衡的表情显得格外大义凛然,“诸位只听一面之词,却仍未亲眼得见实情,如此攻讦孝义表范,我心不安,诸位请跟我来。” 不知道卓思衡要带他们去哪里,但见他迈开长腿已走出好些路,众人只好跟上,绕过别苑,又至后厢,当见到原本用于讲学的空地上搭起了五个联排的草庐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震惊。 包括一直最冷冽不阿的顾缟和始终沉稳的高永清。 这草庐简直就是孝子的标配,据说前朝真正的孝义之辈会在父母坟茔之侧建起草庐,餐风饮露不rou不酒,豁出命去为双亲守丧。但此举在本朝被简化许多,居大丧丁忧亦可在家,只须另辟独居一室,早晚供奉拜祭,不得其间婚娶等等要求仍是必须遵守的。 草庐并非空着,正有人在祭拜牌位,也有人在哭烧祭品,总之非常热闹。 卓思衡满意得看着众人确实是被震慑到的表情,露出动容感慨参加丧礼才有的表情道:“这五位都是籍贯瑾州丁忧归乡的朝廷命官,五人在此结庐,严守古贤人的孝礼,说是朝野表率,我想也不为过。” “那为什么是在这里,不是去坟茔之地?”吏部巡查被方才的话堵住之前妄议,回过神来试图找回面子。 “大人,敢问我朝孝制最严之度的规定是针对何人?” “自然是天子。” “没错,因为天子的孝礼不只是自己的德行,更是垂范天下的表率。我朝孝礼比之前朝其实是略有宽限,但却多有一条,需天子以身作则,表正朔相承和祇畏敬奉的深意。下官认为,此乃我朝孝礼的明义与精髓,便是要一人的孝德可以昭彰天下,好让万民感受教化和德沐!为何之前州学子弟身陷弊案泥淖?皆是因为德行有亏私利竞兴!上不知为臣忠义为子孝衍,下不知规行距范正身立人以言传学子,故此才有弊案兴起州学没落啊……下官为避免再有此事发生,便以微末之身,去求请五位当世大儒!几位先生各个都是舍弃功名利禄归乡守孝的贤德之人,在下将他们请至州学结庐,一面足了他们的孝义之心,一面又要诸位州学官吏同学子一道耳濡目染敬仰效仿!他们每日都要为学子授业,更是将自身的德性传衍泽被于众人。” 其实哪有什么以礼相请,找这五个人来都是套路。 卓思衡在朝廷见了好多丁忧官吏,好些人表演痕迹太重,请辞时只见哭声不见眼泪,只有真正除去官服时才有眼泪哭了出来。 那才是真的伤心。 虽然父母过世对于这些人来说确确实实伤心,可三年的时光在蹉跎中度过,对于官吏来说实在折磨煎熬。更何况这些人父母的真实想法未必就是要孩子给自己守孝,好些父母离世前估计是巴不得要孩子能继续施展建功立业。 但在孝礼面前,他们不敢不请辞。 卓思衡向潘州史要来本地记录在册的丁忧官吏,专找曾在帝京做过京官又是守孝满了至少一年的那些人下手,以利诱之:热衷名声在乎面子的,他就告诉人家可以在一整个州学的人面前结庐表演孝礼,口碑岂止是远播,简直就会立即成为士林清流的偶像!对权力和官位有强烈虚荣心的,他便暗示可以在州学授业,那岂不是给人当了授业恩师?今后若是有一个两个可以高中,那人脉和门生,哪个都不会缺,起复后再不用担心职位降阶和大权旁落! 总之,只要抓住痛点,卓思衡觉得自己也没费太大功夫便将这些真正科举高中且有丰富为官经验的人请回上课,又在巡检来之前做好足够安抚,告诉他们此事已上达天听,他们的孝义即将为皇帝所知。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精彩表现。 卓思衡觉得自己的官要做下去,还得磨练一下演技,这实实在在是门为官的基础课程…… 他的话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每个人都无法打破话语里的逻辑链条和伦理高地。 稳重如陆恢此时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下颚,用敬仰的目光看向卓思衡,每次都在他以为斯人如此强悍时卓大人又能更上一层楼,实在令人五体投地。陆恢又忍不住去看高永清,只见对方也是与自己恨不得相同的眼神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又是那样冷漠的凝睇。 装,接着装。 他忍不住想。 顾缟用一种玩味和略带佩服的眼神端详卓思衡,缓缓开口道:“这样说来,我要是上表制止此种行为,岂不是不知孝礼枉顾国法人伦?” “若是制止,那下官第一个就要为瑾州州学的学子们鸣不平了。”卓思衡也义正严词道,“难道就因为从前此地出过弊案,其余学子便不配一张平静的书桌与德行cao守戒备的师尊来授业吗?” “授业之师一定要是丁忧之人么?” 顾缟总是能抓住重点,这是卓思衡对付过的最难缠的对手,不是因为他与自己观念立场相左,而是这人是真真正正在脚踏实地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非是不可。”卓思衡大方承认,“因为整个永明城也没有愿意来州学做吏员教书的了,而我早已将请求外派州学官吏与选拔师吏的陈表递交吏部同礼部,可如今等来了诸位,却还是没等来调令和安排。多亏几位先生愿意为国育才以身作则,才救瑾州学子于水火煎熬。” 顾缟转头看一眼吏部派来的巡检,对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大概明白了,于是转头对卓思衡道:“既然如此,卓提举也是状元出身,学问煊赫才名远播,为何您不来教?” “这正是在下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卓思衡笑了笑说道,“自此朝后的后院如今改花草为果蔬,种子都是学子自己带来的,他们半天上课半天轮值务农,为的是给自己减少些开销勤俭求学。但下官不能陪诸位大人去看了,因为一会儿便有我的课了,既然下官是学事司的提举州学的监管,这份为师为教的重责还是不能推脱的。请诸位跟随陆司簿前去,下官告辞了。” 第99章 夹着坐垫的卓师傅又来上课了。 每到他的课,学生总是能坐满州学最大的堂屋,甚至回廊之上也站了人旁听,为教大家都能舒服一些学习,卓思衡教人将堂屋和廊道之间的门窗拆去,铺上草席供人坐读。反正瑾州已是快要入夏,根本不会冻冷。 卓思衡其实根本没有当老师的心理准备,但这种情况不允许他准备。刚开始其余师傅没到位的时候,卓思衡点灯熬油上下午的讲课,嗓子都哑了,夜里还得为第二天备课。后来有人分担,他也可以着手处理其他事物,只是课这件事本不想继续,却还是少些得力的师傅,再加上学生不愿意他退居二线,只好继续咬着牙顶上。 久而久之,卓思衡倒觉得上课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些学生比他那些同僚要好对付的多。 他如今的课目是给诸位州学学生讲授《文选》,其实他的课程很像是大学里的论文写作指导课,因为确确实实是个状元,教策论这种应用类文体写作极有实cao经验和说服力,只是空荡荡的讲也没什么趣味,卓思衡便找到一套《文选》来给自己当教材,没想到效果竟然出奇得好。 今天是巡检最后一天在州学的日子。自他们头天来后,卓思衡便没再陪同,余下几天都让这些人自己闲逛,去盘问当初的学生也好,去同那些丁忧的大人交流也罢,一切自便,他则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顾缟带着其余四人一同站在木制的廊道上,学生们朝他行礼,之后规规矩矩坐好,有这群穿官服的人在,没人坐得踏实舒服。 只有卓思衡例外。 今天王伯棠和潘惟山都没有来,陆恢站在几人身旁,眼神还是总忍不住往高永清身上撞。 “今日是讲左太冲的《吴都赋》。”卓思衡能将此文背诵出来,所以没带任何书册在手边,空坐而谈道,“咱们不用老办法教,今天先不讲文辞体例,我想说说《吴都赋》里的水产。” 众人面面相觑,连带巡检司的五位也是茫然不明所以。 头一次听说讲《文选》和赋文的先讲里面的水产…… 仿佛没看见大家的反应,坐在最前的卓思衡汪洋恣意地讲了起来:“《吴都赋》里一共出现了十五种水产:鲸、鲵、腾蛇、蛟、鲻、琵琶、鲔鱼、鯸鲐、鮣、鱕、乌贼、螃蟹、鼊、鲭、鳄鱼。有一二个水产带有上古巨兽的绮丽幻色,其余在江南府与我们瑾州本地倒也常见……” 眼看卓老师今天的课开始从文辞越来越讲到庖厨美食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老师今日不讲《吴都赋》文法要义与赋丽,却讲其中所写物产是何用意?”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好伤的鲁彦。他个性直率,再加上卓思衡鼓励学生们有问题提问题,于是每每有疑惑都毫不避言,又加上之前的他的所为令同堂学生们敬佩,于是大家便打趣叫他鲁勇。 卓思衡耐心问道:“在座有人明白此种用意么?” 众人皆道不解。 “左太冲在平定吴蜀后写成《三都赋》,评略三国地域风貌国略概况,古人皆以《吴都赋》为三赋之冠,为何?”卓思衡又问。 “《吴都赋》铺陈流丽,递进快畅,文辞最为精湛。”一人答道。 卓思衡摇摇头。 “因为他宏富广博?”另一人道。 “有点接近了。”卓思衡笑着说。 鲁彦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确切答案成竹在胸后才开口道:“因为左太冲在《三都赋》序里有文‘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又说自己写此赋‘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可见写出此赋来为的是去伪存真,不追求表面的华丽,而要如实写出三地最真实的情况与物产,其中以《吴都赋》所写最详,也最真实,故而读来有与左太冲共游旧国之感,才会引得洛阳纸贵,令世代文人如此赞誉。” 卓思衡觉得这小子要是在他来的地方做阅读理解,一定是一门好手。 况且显然是预习过了,才能引原文为自己的理论撑腰。 孺子可教也。 “好,说得好!”卓思衡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又道,“左太冲费尽心思比布如此多物产,绝不是只为骈丽之体,他是要用这些物产来衬托吴国的丰饶广博,用此种铺陈来扩大吴国本身疆域带给人的局限,以彰显其富饶强盛。” “可是《三都赋》是以魏为尊,颂其道统之正,好为西晋一朝树祚立业彰显其正统,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描述已征服之国郡的强盛?” “塑造一个强大的吴国,更能体现魏之强盛与天命,我想教大家的书作方法正是如此。在你们将来于考场之上对答时策之时,请务必牢记,有时并非要直叙才能点题破题,迂回映衬往往更显文章机巧斐然,左太冲此文闻名于世,各位若能学其精髓,想来高中也并非难事。” 卓思衡说完众学生恍然大悟,却仍有人犹疑问道:“可是水产风物之流,到底落了下乘,庸俗难登大雅之堂,若写进科举文章,岂不拽跌词句?” 卓思衡笑了笑,心想这话确实是读腐了书的人能问出来的,不过确实也不怪他们。想也不必想,他只道:“赵汝适的《诸蕃志》中有句话我非常喜欢,他说‘山海有经,博物有志,一物不知,君子所耻。’皓首穷经或许是一条读书的正途,然而知世练达未必就不能学有所成。诸位若将自己局限于书中,那天地之间,便只有书册与你,但要是开阔眼界,直入书中得见世界,那天地当中便是变化无穷为你所用。” 鲁彦听罢抚掌,其余人从这番醒世恒言一般的语句里回过神,也都跟着抚掌而笑。有那么一瞬间,陆恢觉得巡检司的几个人也差点要抚掌了,可是他们到底是官吏,这点小激动还是忍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