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异梦
不加掩饰的轻蔑破坏了少年面庞原有的青涩美感,显出一种过于世俗气的狰狞。她甚至在他的轻蔑中觉察到浓烈的恶意,他紧随其后为自己的恶意解释,扬声道: “你怎么配肖想女神眷顾的人?难道舒佩坦的人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吗?” 埃德加被这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骇住了,显在他脸上的惊讶之色如有实质。他瞠目结舌地盯着少年,一时间与其说是不知道如何反驳,不如说是完全不知道他应当在此时反驳。 秦杏颇为无奈地叹出一口长气,她再次轻轻拍了拍埃德加的肩膀,解释道: “殿下要他来服侍我,你不要同他计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服侍?” 这个词倒是刺得埃德加回过神来,他脸上的惊讶很快纠缠上新的担忧: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还要你做她的陪嫁——” “殿下的想法你怎么配揣测!你只是——” “停!” 秦杏忍无可忍地制止了那少年继续说下去,他立刻收了声,但望向埃德加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更加不屑。 “我们出去说,埃德加。” 她不等他回答,就推开门,拉住埃德加的手到了院子里去。 树冠里缀着的玻璃花卉溶着微黄的光,被夜幕一衬,那烁光倒像是有了丝绒的质地。在这样的光源下,埃德加的面庞显出沉郁之色,深棕色的眼睛里隐着欲言又止的话语。 “埃德加。” 她抢先一步开了口,叫他的名字。 埃德加望着她,他没有放开秦杏拉住他的那只手,反而攥得更紧。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能感觉到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也能感觉到你非常尊重我——” “但是你还是要和我分开,是这样吗?”他苦笑着打断她,声音低低的,“琼,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缓和的话。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如果哪一天你想要和我分开,我不会纠缠你。” “就像你说的,我很尊重你,我更希望你幸福。” “埃德加……” 他握住她的那只手传来熨帖的温度,秦杏清楚干脆利落地拒绝他会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在这一刻她却因他的过于赤忱而犹豫起来。 “你不想和我分开是吗?” 这句话一出口,秦杏就后悔到在心底里嘲讽自己,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控说出这句话,似乎她已经缺爱到了无可救药的境地。 “琼,我怎么会想和你分开?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他低下头,看着他们相握的手,“还记得吗?伊登、赫伯特和小朱莉……” “如果你不想和我分开的话……” 埃德加受惊似地抬头盯住她,深棕色的眼睛也随之亮起来,这教她有些艰难地说完了后面的话: “那我们也没必要分开不是吗?毕竟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天啊,琼!” 他一把抱住秦杏,她整个人都埋进他的怀抱里,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好像是一头扎进了灌木丛。 “你想不到我有多高兴!我真怕失去你,琼,我完全不想离开你!” 秦杏凑近他的耳边,在他犹沉浸在兴奋中时警告他: “你一定要小心。你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埃德加温暖的怀抱立刻因这句话变得僵硬,但很快他缓了过来,低低地笑起来,他说: “我知道,琼,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秦杏闭着眼,享受着这本属于“琼”的拥抱。 玻璃花卉仍在折射着烁光,也许还间杂着某些窥视,也许只是单纯映着某些自欺欺人。 “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年轻的奴隶跪在她面前,他没披那张短绒毯,向她非常直白地展现着少年的躯体,年轻且充满活力。 “我以为您不愿我同您再说什么。” 他微微笑起来,浅灰色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忧愁。 “所以你选择同埃德加说?是我低估了你,没料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让您失望了,我就是一个低贱的奴隶,难免做出一些令人生厌的事。” 作为捷忒卡奥进献给舒佩坦公主的男奴,跪倒在秦杏面前的男奴理所应当地拥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庞。但她一想到刚才他对埃德加恶劣且嚣张的贬损,就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但是显然,他并不这样想。 原本还一脸乖顺的少年忽地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她的踝骨。秦杏很是吃了一惊,她近乎本能地想要挣脱他,却没想到他力气大得惊人,不仅没能挣脱,还失去平衡栽倒下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瞧着一如计划栽倒进自己怀里的她,非常平静地回答: “我想您离我近一些,或许会觉得我不那么讨厌一点,我也好服侍您。” 秦杏的脸颊因恼怒而浮上一层红色,琼的皮肤太过白皙,以至于情绪一激动起来就要显出颜色。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要你的服侍!我不需要任何服侍!” 她推搡起他,试图摆脱他赤裸的怀抱。但却只教他将她揽得更紧,他抓住她脚腕的那只手缓缓地向上,仿佛在临摹她腿部的线条。 “您只喜欢舒佩坦的人吗?说实话我真的看不出他有什么长处,如果您喜欢,我不介意扮演成他。” 那只手已经行进到她的大腿中部,秦杏忍住剧烈的恶心死死抓住他的手,咬紧牙质问他: “你不会想我同殿下说你强迫我吧?殿下既然要你服侍我,那么目的只会是要我愉悦。如果我不觉得愉悦,你还要强行服侍,我想不到殿下会不处罚你。” 那只手停住了。 “您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愉悦呢?” 浅灰色的眼睛里深藏着某种类似兽性的东西,秦杏越发觉得恶心,她这才摆脱他,站起身来,把找到的药膏和纱布扔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远远地,她就听见玛蒂尔妲的笑声。 快活的、肆意的、傲慢的笑声。 守门的侍女见了她,面上倒显出惊喜来: “琼,你怎么来了?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我的房间——”秦杏露出为难的神色,也不用她进一步解释,那侍女便道: “你是来找殿下的吧?那你快进去吧,不然太晚了殿下也要歇下了。” 门后又传来玛蒂尔妲的笑声,侍女的脸也随之红起来,秦杏立时便明白了“歇下”的含义。 “我进去怕是会打扰殿下,我还是先回去吧。” 秦杏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只觉得尴尬,她想着与那少年勉强共处一室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便打起了退堂鼓。 “不会打扰的,之前殿下吩咐过了,什么时候都不要拦你。” 还没等秦杏想好要不要进去,那侍女已推开门,朝房间里高声道: “殿下,琼来了!” 没过多久,便从内室走出个男人,秦杏认出他是她第一次见玛蒂尔妲时匍匐在公主脚下的那个奴隶。 那男人始终微微低着头,声音很谦卑: “殿下请琼进去,她很高兴琼来了。” 玛蒂尔妲倚靠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在读一本厚重的书。丝绸制的睡裙勾勒着她窈窕的身姿,她趿着一双绣着葡萄叶的拖鞋。此刻听见响动,玛蒂尔妲便向前略略倾了身子,瞧见秦杏便笑起来: “我可想不到你会来。” 秦杏摆出一副愁容,语气也带上些委屈: “我实在是无处可去,如果殿下不肯收留我,今晚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怎么就无处可去了?”玛蒂尔妲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又很快回答道:“我当然愿意收留你,对我这倒是件美差。” 她没在玛蒂尔妲的眉宇间捕捉到任何一丝不耐,便解释起来: “殿下派过来的那个男奴,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应付他,总不能将他赶出去,所以只好我自己出来。” “他惹恼了你?” “那倒也不是。只是——”秦杏咬了咬嘴唇,脸泛出一层浅淡的红,“他这样赤身裸体的,我实在没办法和他共处一室。” 这话教玛蒂尔妲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要流出眼泪来。 “哦,我可怜的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只是你见不得不穿衣服的!” 玛蒂尔妲好容易才停下笑来,兴趣盎然地问她: “要是我赤身裸体,你敢不敢和我同居一室?” “殿下!” 秦杏非常自然地又佯装恼怒,她饰演起“琼”已经不很生涩了。 “好了好了,我不再打趣你了。” 玛蒂尔妲憋着笑道,她合上了手中的书,建议道: “今晚和我一起睡吧,琼很久没有陪我一起睡了。” 秦杏没想到她会这样建议,她原以为玛蒂尔妲会找张睡榻给她休息。 “这样殿下能休息好吗?我还是在外间睡吧。” “如果你不肯和我一起睡的话,我可不要收留你。” 玛蒂尔妲从躺椅上起身,用夸张的语气半真半假地威胁秦杏,又自衣柜里拿出条崭新的睡裙递给她。 “穿上它,已经很晚了,琼,我们该睡下了。” 瓦沙朵的风在夜晚格外跋扈。 一时失眠的秦杏心不在焉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和着风声,这已经是第二天,可她还是看不出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考验。总不能是要她赢得捷忒卡奥国王的欢心,尽管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她还是不觉得那会是考验的内容。 “你睡不着吗?” 睡在她身旁的玛蒂尔妲轻声问她,秦杏望过去,便见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正瞧着她。秦杏“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在想今天的事吗?你忘不掉那个光着身子的奴隶?” 秦杏对玛蒂尔妲的打趣很是无奈,狠狠地摇了摇头: “在想以前的一些事。” “以前?” 玛蒂尔妲信以为真,不疑有他地凑过来,从窗外漫进来的月光拂在她面上,她轻轻握住秦杏的手,声音比那月光还轻柔: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在电光火石间,秦杏猛地觉察到玛蒂尔妲说出这句分外寻常的安慰中暗含的微妙,于是她故意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也不愿意去想它。” 玛蒂尔妲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悲伤的事,秦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见她垂下长长的眼睫,神色也黯然下来。 “如果能早一点知道你的身份就好了,你的母亲不会病逝,父王也不会这样遗憾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极度震惊,却不得不掩饰下来,只是跟着玛蒂尔妲叹气。 “你白白受了这样多的苦,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完全不能够相信你是我的meimei。琼,你那时实在是太狼狈了!” “琼,我原以为我比你幸运得多。”玛蒂尔妲顿了一顿,随即她被月光笼着的面庞上现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那笑与她一贯的艳丽格格不入,“其实哪里有什么幸运不幸运的呢?人总要沦为筹码。” 突然袭来的讯息教秦杏很有些措手不及,更不要说玛蒂尔妲并不给她消化的时间,倒是同她谈起人生来,这“谈人生”更是话中有话。秦杏握紧了玛蒂尔妲的手,侧身凑得更近了些,她的一只耳贴在枕头上,以至于她略快的心跳声成了谈话的背景音。 “殿下,您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您是舒佩坦的明珠,捷忒卡奥已经为您的光芒侧目。捷忒卡奥的王特意赶到边境来,就已经证明他来迎接的是一位真正的公主,而不是一枚可以随意押注的筹码。” 公主眨了眨她湛蓝色的眼睛,她似乎相信了,又似乎并没有,她露出一个甜美而无可挑剔的笑容: “琼,你知道吗?我真的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拂在玛蒂尔妲脸上的那抹月光慢慢地褪去,像是潮水依依不舍地撤离海滩。秦杏猜测那大概是夜幕上的云翳遮蔽了月亮,这是时常发生的事,自然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