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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心底深处他认为,豹崽子的这副眉眼于此刻的自己,是种不小的安慰。安慰的缘由,他不想深究,就让一切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罢。“我以前在南京住过很长时间,有很多认识的人在那里。”阿彻仔细地瞧着他的脸,“所以——你担心了?你认识的那些人会遇到危险?”李沉舟摇头,“他们都很聪明,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他们多半已经到达安全的地方了——比我们要安全的多。”阿彻低头打结,装作无谓地问:“他们都是些谁呢?跟你什么关系?”李沉舟顿了一下,还是道:“嗯,我的前妻……和一些朋友。”“你的前妻?”豹崽儿抬起头来,“你结过婚的?”李沉舟应了一声。“然后你们又离婚了?结婚后的那个离婚?”离婚,还是个颇时髦的新词儿,小崽儿好奇地重复了好几遍。“嗯,是的,她嫁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很爱她。”阿彻搔着脸,望着李沉舟,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你很难过?……你很爱你的前妻?”李沉舟望着江面,“我也不知道。”小崽子动了动,抓着绳头挪到李沉舟身边,又打了几个结,问他:“你是不是还想着见到他们——你的前妻,还有其他什么人……你知道他们上哪儿了吗?”李沉舟勉强笑了笑,“安全的地方啊,四川、云南,山多、易守难攻的地方。”“你将来会去找他们吗?”李沉舟默默地将最后一段绳子打好了结,“不会。”“为什么?你不是想见他们的吗?”阿彻追问,心里却有点儿高兴李沉舟这么说。这次李沉舟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一只大掌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揉抚了两下。第二日,太阳终于破云而出,在江面上划下一道金光。几条船上的难民醒来后,语声喧哗,吵吵嚷嚷,心上的阴霾跟着头上的阴霾一起消散了些。不多时,就有人要求开船,赶行程,好早日着陆登岸。那位武汉同行也是这个意思,趁着手下的帮工在那边落帆,过来向费老头儿打招呼,“费老保重——我们西上去了!”风吹日晒成酱色的手,不住地拍打着费远空的肩膀,一下下地颇为沉重。费老头儿将烟斗取下来,含混地应着,很想跟往常一般说“回见啊——”,却是说不出来。想当年有一回他跟这位同行在长江上相对而行,隔着五十多米远的水上距离望见了对方的船,两个人一同爬到桅杆上大声喊话,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再没有这样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同行慢慢转身离去,下到陆地,站在地上对他喊:“费老,趁早掉头回去罢,东边已经去不得啦!”临别寄语一般,跑回自家的船上。半个钟头之后,同行的船起锚离岸,向着逆流却安全的西方驶去了。费老头儿骨节突出的手指,神经质般地抚摩着手里的烟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条船消失的方向,望着它渐渐地成为一个小点,然后,便连小点都没了,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长江,那铁灰色的江面、江面上跳跃的金光。这样的江面,他看了近六十年,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一种伤感的惆怅。他没有念过私塾,对诗词歌赋全无了解,他不会知道有一句唐诗描写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感——“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甚至这句诗也不能完全诠释费远空此刻的心情,写这句诗的人,一定没有见到过像眼前这种铁灰的江水、云层重垂的天、难得一见的冬阳,以及被异族入侵的战火和难民。这种情感不仅仅是惆怅,这种惆怅也不仅仅是因为分别,这里面还包含了其他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对费老头儿胸中那颗常年粗拙的心而言,是完全全新,全新而陌生的。这种陌生的情感是那么得不可思议,它好像预示着什么,预示着某种命运,某种明知不可为却仍旧为之的东西。什么东西呢?费老头儿不想弄得太明白,他不是什么情感充沛的诗人。相反,他立身的根本在于行动,他是行动的强者,他是江上的强人。江上的强人,不会允许接了单子半途后悔,因为前方危机四伏而折船回头。怕死的人可以跟着那些难民船就此折返,他费远空就算是孤身一人,也要开到芜湖去,完成这一单的!费老头儿把前方的情势给船上的帮工讲开,告诉他们想回去的,现在还有机会回去,他绝不怪罪任何人。然后又转向李沉舟,“老燕,你也是,想掉头就跟着那些船一起走,我跟他们的船头打个招呼……”李沉舟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比其他帮工还有理由自保。话一说出,阿彻的眼睛就盯紧了李沉舟,用的是豹崽子瞧自家猎物的眼神。心情有些紧张,小嘴又开始不自觉地撇上了。“阿彻,你也一样,”费老头儿最后转向自己的孙子,“这次不比以往,我看你还是会秀音那边待着会安全些,这趟船你也别跟了……”“不行!”小崽子拒绝得很干脆,“我就要待在船上,别的没有地方去!回秀音那里,怎么回?老公鸡跟母鸡吵架,我会受夹板子气,我不去!你是我爷爷,我就跟着你!”边说边睃着李沉舟,就看他怎么说。李沉舟——无所谓危险还是安全,同时也不想离开豹崽子那副既像又不像的眉眼。他也看着阿彻,向费老头儿道:“没什么的,我不用回去。”阿彻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来,明明想笑,却强压着嘴角的弯度,只有那双眼睛,春回江南一般,柔波点点,明亮耀眼。李沉舟了解地拍拍他,说起来——那个人笑起来,也是一副江南春/色的风情呐……船上其他帮工,或出于岳阳人的义气,或出于已经应承下的脸面,都表示愿意继续行程。除了一个帮工,家里的媳妇儿刚生了儿子不久,实在牵挂,提出想下船回去之外。费老头儿非常理解他——他自己要是有妻有子有家有亲的,决计不会接下这笔单子的。他结了这么些天的工钱给那位帮工,亲自把他送到其他难民船上,自此分手。临近中午,西上的难民船陆续离开了,岸边只剩下他们这一艘东去的船。天上挪移过来半片云翳,遮挡住了阳光,长江上立刻阴寒起来。费老头儿心中的豪情的气焰,燃到现在,已经颇为疲惫,有点无以为继。嘴里的烟斗拿了出来,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来,豪情用完之后,是什么支撑着他继续东行呢?阿彻忽然道:“爷爷,西北风起了,生帆罢!——早去早回!”尚未变声的童音,清脆而自信,完全没有成年人的多愁多虑、瞻前顾后。费老头儿回眼瞧自己的孙子。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