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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有学问的年轻人,对他们有一种隔着距离的好奇。显然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另一个干净纯粹的世界中,跟自己熟悉的世界大不相同的一个。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中的年轻人,面相上都显着坦然、松弛,少些困惑和忧虑。这样的面相,无论美丑,都显着可爱,年轻人很少不可爱,读书的年轻人更是如此。不过,李沉舟望望身边的兆秋息,心里加了句:“谁都没我的好孩子可爱。”拿好孩子跟那些男女学生比比,不仅不差,还好出很多呢。两人推车,正走到小牌楼下,从出门就一直沉默着的兆秋息脚步一滞,忽然开口道:“李大哥——我……我不能干的。”李沉舟回眼看他,这是怎么说?“我是说,我不能干,但是……”深吸口气,兆秋息突然就这么说出来了,“但是萧三少爷和柳五爷都那么能干,包括夫人也是,为什么你会喜欢我这么个不能干的呢?”李沉舟稍感惊讶,随即笑了笑,“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能干的?”也放慢步子,搭上兆秋息的手,一轻一重地捏。兆秋息道:“我跟他们差太远了……”话里带着轻叹。人和人是不能比的,不是麽?李沉舟不甚同意,“谁说你跟他们差太远的?”又推着车走了一段,好孩子的脸上显出那种等待解答的神情。“萧三、柳五他们——”这是这么些年来,李沉舟第一次当着第三人的面,来评价那两人,甫一出口显着奇怪,再往下就顺畅多了,“他们都不是能长久跟我过日子的。他们是能干,长得好,多知多懂,人中麟凤,但他们不会安生跟我过日子。短时间也许可以,时候一长,必定要生事。不一定是他们想生事,就是有东西会激发他们,让他们不满,让他们觉得跟着我是个错误,耽误了他们,挡了他们的路。多半就是他们太能干了……我是这么觉得,不一定对,但事实已经证明了很多,不是麽?”手搭上兆秋息的手背,轻抚着,“而我也不很年轻了,已经不像十几二十岁时那样能经得起折腾了。那些人再怎么出色能干,跟我关系都不大。再能干而不能跟我过日子,在我看来还不如小妮子来得好,起码那小东西活泼乖巧,不会闹心。”兆秋息听着,忽然慢吞吞道:“那……那要是有个又能干又愿意跟你过日子的出现了呢?”自己是不是得搬去西屋,抑或跟屈寒山同住北屋,好腾出地方来给那人中的麟凤?李沉舟就捏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太晚了,我已经没地方给他了。好孩子——得一个足矣。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有了给我雪中送炭过的好孩子,谁还稀罕那些来给我锦上添花的?”当着街,用自家的额去触碰兆秋息的额,“嗯,我们再向文林街走些,去做那些穿夹袍的学生们的生意。今天我不想做穿旗袍和夹克的学生们的生意。”兆秋息道:“嗯——可以给小柳老板留一碗吗?他早上提到想要吃来着,下午还要跟我去遛马,想骑骑‘好孩子’。”“不行,我的好孩子只有我能骑,谁准许那个傻妮子骑了?”李沉舟刮了兆秋息的鼻子,如愿看到好孩子的脸颊,瞬间染上绯红,小声地辩解:“是马棚子的那个好孩子……”李沉舟看着他,异样一笑,“我知道,不过另一个好孩子,我也想骑骑看。你知道的罢?就是那样的姿势……”兆秋息含糊哼了两声,“唔……唔……”李沉舟当街望着他,心里想:出来的太早了,应该在屋里多待会儿才对。霜降过后,立冬之前,李沉舟和兆秋息从晚市上抢到今年最后一批rou蟹,用网兜拎回小吉坡。洗干净了蒸出一锅,盘子装了分到每屋,让大家尝尝鲜。厨房里,李沉舟正咚咚地在案上剁姜,兆秋息拿小碟儿倒醋,柳横波拈着一打宣纸,喜滋滋地跑进来,分出两张,拉开了给他们看,“李大哥,兆哥哥,我学会了写每人的名字,这是你们两人的——”墨汁淋漓的六个字,“李沉舟”一张,“兆秋息”一张。每个字都异乎寻常的大,上顶天下顶地地撑满了一整张纸,每一笔都着了大力,大撇大捺。乍看之下,每个字都带上怒气,着实不像娇滴滴的小妮子的手笔。然而李沉舟和兆秋息都道:“写得好,放我屋里去,留着作纪念,阿柳的首帧墨宝——”“嗯,那个李字和秋字,尤其写得好。”听得柳横波彩霞满脸,颠着步子往外跑,“还有老先生的,我要给老先生看他的名字——”然而门外走进秦楼月,脸色十分之白寥,他每天负责给屈寒山熬补药,端到北屋去。此刻他空着手,脚下不稳地走进来,望了望众人,略顿一顿,“老先生没了。”☆、血里故人(上)指挥室里,灯光腥黄。桌子两侧,团长、团副、营长挨次而坐,顺下两道堪堪衔了尾的队形。灯泡悬在顶上,映出桌边众人的脸影,也是一色的腥黄,甚而还要更暗。两只窄叶吊扇,一前一后离灯泡远着,“呀吱呀吱”,做着平匀而缓慢的旋转。每人的头上都生了汗,随着扇叶的“吱呀”,汗从鬓角往下淌。所到之处,滚过轻微的瘙痒,胳膊一抬,揩抹了去,喷呼一气,坐在这大而无边的蒸笼里,瞪着对面人的脸影望了呆。桌子正头,萧开雁穿着全套军服,一丝不苟地扣着所有的扣子,正给在座的做着最后一次战前部署。战前部署、作战计划、日军情报,由薛崇、吴清末、萧开雁轮番讲演了近半月。隔一天开一个早会,说哪里哪里有了变动,再隔一天召集夜会,报日军方面又如何如何。朝夕动员,上下演练,湘江和汨罗江两岸的军营,在这一日沸似一日的热浪里,暗暗地涌动预备了。起先,大家还会嘀咕两声,带伤的不带伤的,昏懒懒各就各位,知道又要亲近死亡,心里老大不情愿。然而几日一过,嘀咕没了,听着口令上膛、佩枪、急行军,到点吃饭,灯灭睡觉,穿着一色军服,埋没在又熟悉又陌生的同一队伍的面孔里,心和身体一块儿变的疲沓。“死”固然是可怕而要避免的,但这些人却也不大觉得出“生”的可爱。生的可爱——也就是到长沙城里钻一会儿暗门子的帷帘,或是一伙人拥到馆子里饱吃一顿,灌上一瓶子酒,半醺着溜回营地,倒床不起。这些人中,孙天魄是个例外。托他弟弟的福,自他回营后,就有专供的伙食给他,标准看齐薛崇。每日里薛崇的勤务兵和他的勤务兵前后脚去炊事房取饭,薛崇的勤务兵先取,然后他的勤务兵跟着取同样的一份。然而好几次上,孙天魄亲自跑来打饭,迎头压着薛崇的勤务兵,居高临下瞧着薛崇盘子里的东西:鸡腿、排骨、口蘑、蜜柑……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