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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底某处已经不甚自在了。出于本能地,他很想惹老狐狸不高兴,可是又出于本能地(还是高于本能?),他又不想惹老狐狸不高兴;他绝对不会承认,他有点儿想讨老狐狸的欢喜,而想讨老狐狸欢喜,就不能做让老狐狸不高兴的事,譬如把秦楼月送给孟东来一晚。不——他不会承认,即便扪心自问也不会承认,而只会任这个念头野草似地长在路边,长得高茁肥绿,长得潇潇洒洒,他这个名义上的除草人,只是目不斜视地自路上走过,衣角挨擦着野草了,也只是目不斜视,假装不见,不见那已生长的如茵如翳的野草。“哦,五爷,您回来了!”康出渔首先叫了他,似乎骇了一下,从阶上跳起来,声音很大地招呼他。柳随风潜意识里觉得莫名。老家伙的反应夸张了,似乎方才他们正商讨着什么事情,他的出现极为不适宜,而老东西这么一叫,叫断了谈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他这里,有预警的意思。当即就有一股冷火于柳五胸中燎过,若不是不久前坚定了“承认自己不好”的宗旨,他指不定又要发作。但是他没有发作,为此他既感到委屈,又感到自得。他听见自己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大哥在乘凉呢!今晚的星月都很美,我回路上才看赏了一番。回来了,又发现前头cao场的地上落了些石榴,便捡了几个来,给你尝尝。”众人的眼睛都望过来,小戏子和老康脸上写着什么,眼睛瞪得有些大,介于惊诧和啼笑之间。柳横波不如康出渔有城府,嘴巴一张就要说出真相来,一左一右地,被李沉舟跟秦楼月分别拍了下,小嘴便扭扭歪歪地闭上。李沉舟一按巴掌,站了起来,“五弟费心了。可巧,我这儿也拾了个石榴,还没吃。这么多石榴,回头大伙儿分分,咂咂甜味儿!”手里抓着小妮子给他的石榴走过来。柳五本能地拉下点脸。他跟老狐狸套近乎,老狐狸偏要把闲杂人等一起招混了来,将一锅清汤煮成烂杂烩,也不问原来汤里的主料愿不愿意。余光瞄着李沉舟手里的石榴,似乎比他捡来的大上一圈,心里更觉得没意思。他站着不动,半张脸偏在阴影里,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他正在悄悄地撇嘴。康出渔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看到了,同时喊出来,“哎哎,不用不用!我那边还有,阿柳那边也多,不用抢五爷送给帮主的石榴吃!不用不用,帮主你们自己慢慢吃,吃不完搁屋里,不碍事,不碍事!”他这么说着,拿眼色去递秦楼月,后者即刻会意,也跟着说“不用”,胳膊肘拐了柳横波一下,示意他跟着婉拒。小妮子半撅着嘴,鹦鹉学舌般含混地跟了几句。他看瞅着柳五怀里的一排石榴,灯光下没瞅出哪个比他给李沉舟的大,心里觉得得意,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压低了声音嘟囔,“还是李大哥手里的最大最好,那最大最好的是我送李大哥的,剩下地上小小的都是我不要的……”压低了声音,却也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当然了,小妮子本来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的。立刻被师哥一把拍在背上,“胡说什么!”那边康出渔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阿柳说着玩儿呢!说着玩儿,小孩子说着玩儿,大人不用计较,不用……哎哟!”原来是柳随风突然上前,将手里的石榴一个个朝他们仨砸过来,咚地一个,咚地又一个。主要是砸柳横波,却被康出渔秦楼月两个挡在前面,后头小妮子抱着脑袋闭着眼,念经咒似地一个劲儿道:“坏蛋五爷,坏蛋五爷,坏蛋五爷……”却是学乖了,声音闷在嗓眼里,被康出渔左一个哎哟又一个哎哟盖过去,无人知晓。当然,康出渔那边,是没有挨着石榴也要叫哎哟的。李沉舟出手去抓柳五,“这算什么事儿!柳总管越活越回去了!”柳随风不看他,闪着脚步把石榴砸完,头也不回地进到屋里,将门重重一带。李沉舟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走到挨砸的三人边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还好罢?”又伸臂将小妮子揽过,摸着小东西的脑袋,“阿柳没事?你也是个嘴快的,就不能少说两句?自己受疼不说,还教阿秦老康一起受累,这小嘴巴怎么那么不严实呢?”柳横波蹭到李沉舟怀里,才显出些老实相来,敛眉低眼拧着小嘴,忍了半天,还是要找些说辞,“本来就是这样啊。”眨巴着眼睛,显得非常的天真。康出渔却已经跟秦楼月一道,将柳五扔过来的石榴一一捡到一起:草颗里的,矮阶后面的,滚到石甬道上去的,除了一个——落到塘里沉了,无法打捞,便宜了泥鳅和鱼。三个幸存的石榴被康出渔捧给李沉舟,“喏,帮主,都还给你,五爷送你的,五爷可难得做这事儿!要我说,赶紧回屋说点儿好话,缓缓五爷的气。不用担心,我听着呢,那一个关门声,甲乙丙丁戊,至多算丙等的火气。我有研究,关门声判断人火气的大小,我有经验,不会错!以前我逛戏园子逛得太多,劫生他娘三天两头跟我闹,我太晓得,太有体会!——甲等火气关门,丁等火气关门,都不一样,不一样!”康出渔一手附在嘴边,“五爷虚张声势呢,等着你给他递好话,没错的!”还冲李沉舟隐秘地一眨眼,抖着肩膀老不修似地嘿嘿笑。走廊另一头,下了晚值的康劫生从阴影里走出来,“爸!阿秦!阿柳!——呵,帮主也在!”走近了,“我方才听见爸叫哎哟,赶紧过来看看,大家没事儿吧?是在闹着玩儿吗?”康出渔扶着腰道:“是——闹着玩儿,五爷跟咱闹着玩儿呢!还好只是石榴,不是子弹什么的,唉——人生艰难啊!”一时又说道了一番,康劫生将人一一慰问,特别关怀了秦楼月。肩膀挨着肩膀,跟人靠得很近。小妮子便显示出敌对的不满,硬隔在两人中间,故意踩了康劫生两脚,拉着师哥要走。康出渔挥着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屋了!劫生,我给你留了饭,别去阿秦房里吵了!阿柳,好好表现,乖乖的,晚安!阿秦也晚安!哦,帮主,这个石榴给你——”李沉舟只好伸手接过来,他忽然想起什么:“老康,萧二的事你别忘了。”康出渔手指在耳旁一竖,嘴里却道:“五爷那边,帮主还得尽心哪!”很快三五星散,李沉舟抱着满怀的沉甸甸的石榴,别着手腕拧开房门,走了进去。沙发上,柳随风换了身便装,正握着杯子喝水。见他进来了,仰着的头低下去,两肘搭在磕膝上,杯子挡在眼前,压矮了眉头,隔着玻璃漏泄目光。他看见李沉舟捧着的石榴,几个小点儿的——他刚扔出去的、以及那个最大的——唱戏的小三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