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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待他好了半辈子的赵师容能够从这一次有望稳固的姻缘中受惠。他自己继承了他爹娘的命宫,分分合合,居无定所,半世转徙,孤鸾星曜,但他不希望好心肠的赵三小姐也落得这般。他想要赵师容能继续毫不费力地维持她赵三小姐的身份,将来再从赵三小姐顺利地变为萧二夫人,不去过多地经历什么,更不必执拗地心心念念于曾经那个让她委屈的李夫人的头衔。以赵师容那样的出身,原本就应该跟那位唐方唐小姐一样,年少时是无忧虑的小姐,有着众多爱慕她的情人,若干年后嫁与其中最可靠的追求者,做个不愁吃穿的少奶奶;之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水到渠成——如此,便是个很好的结局,一个比他的母亲李萍好得多的结局。李沉舟敬佩母亲李萍,私心里也很爱她,但他以为李萍的一生实在算不上多么愉快,更谈不上善始善终。说来世上能得善终者,大多都是些中规中矩、遵经守道的,如同树上千百片叶子中的一张,在规定的时节抽芽,在规定的时节盛绿,又在规定的时节衰黄枯落。一切都依循了时节,一切都符合了期待,便也因此得到了期待中的平稳与安详。再如何离经叛道之人,最后都难免渴望起这份平稳与安详,譬如李萍临终前就希望李沉舟能早日安顿,娶妻生子,“这样,你也不会太过辛苦,我是说心里的苦”。就连燕狂徒当年不也是说,解决掉朱顺水后要跟他住一起,颐养天年麽?看着这些独立特行的佼佼者们都纷纷回归阳关大道,那么这条大道必定可期安全无虞。他自己站在道旁望着那些已经走上或是正在走上这条大道的人们——前者有萧家阖家,后者有赵师容,感到落寞的同时,却也知晓这般选择的无可指摘,没有比这更无可指摘的了。至于自己,走的本不是现成的大路,有时野草没径,有时遇河而断,有时道开两条,也是多而见惯,久之无怪。总之他一再错离了大道,似乎也没有附和上去的意愿,便就这么背负行囊渐行渐远,逢山开路,遇河搭桥,不去想那终点,也不去回望起/点,就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下去,早晚会走出点什么来吧……这几日见赵师容,而少见萧三,却也不是全无照面。萧秋水跟萧二师容同住一院,一般去了就能见到,实是赵师容不愿跟李沉舟说话时有旁人在场,尤其是萧三——她是要时不时点他的坏处的,尤其不得在场。于是每每李沉舟进了屋,萧秋水很快也在门口出现,说着“李大哥来了”,若有若无地睇着他。由于得知萧小少爷名千帆的事,李沉舟心里不大得劲儿,说不好是欢喜还是反感,口中随便应着,专拣阴影里的位置坐。这时赵师容就会发话,“秋水,开雁好像叫你去营办公室找他一趟”,将人打发;或是道“秋水,我没让人多做你那份饭,不过开雁吩咐勤务兵给你做饭了,会端你屋里去。我和沉舟就开饭,你也回去用饭吧”。萧秋水岂有不知赵师容有意撵他的道理,眼里颊上聚了些热,他长长地往李沉舟这方望上一眼,嘴里念着礼节性的话,回身去了。凭着那长长的一眼,李沉舟总以为萧三少爷是有话想说的,想说些什么呢?——他略略惊讶地发现自己对此居然没什么好奇和悸动,萧三少爷好像只是萧三少爷了,他对他所有的忐忑和渴望都被遗留在了旧都的那年夏天。他记得那一年萧秋水犹如初试新蹄的骏马般英姿勃勃的样子,那般情态他没能在如今的萧三先生身上找见;而今站在他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仿佛迅速进入成熟期的果子,带着超出其年龄的持重和忧郁。李沉舟本来有点为寻不见当初的那个青年而伤感,可是转念一想,也许萧三自己正惬而不觉其异,而他身边的人怕就更是乐见其成,他一个不相干的人就不必替古人担忧了。这一日傍晚,天阴云浓,风声渐息,看着似乎又有些欲雪的模样。李沉舟早早用过夜膳,抱着摞干草去棚里给大青驴添点儿暖。今天康出渔晌午刚过就背着手回来了,来来回回在院里砸嘴抱怨“美国人说要给的新鲜面粉如何还不到,我这没面下锅怎么摊饼?”指挥营派来送文件的萧开雁的副官——一个西洋留过学的年轻人,整日嘴里吹着口哨,路过闻言而笑,“啊——美国佬今儿个过节,玫瑰花个甜哪巧克力个香,玻璃丝袜腿上个剥哪鸳鸯交颈个忙!老康你就是典型的遗老遗少,连洋人最浪漫的情人节都不知道,情人节人家谈的是‘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轮到你就是面粉摊大饼,煞风景——太煞风景!”康出渔撩起半个眼皮,鼻孔里细细地哼出一声,“所以,钱小副官今日便也是手持玫瑰与香草,欲携佳人度佳节了?”钱副官大大方方地红脸摇头,“至今未有,将来如有幸,愿仿效萧师长和如今探营而来的那位赵小姐,岳麓山下两骑并配,碎冰踏雪引为风尘知己。这幅图景比起那酸溜溜的情人节,倒是更得我意。”李沉舟把旧干草从棚里扔出去,均匀地铺上新草,大青驴口里咀嚼着李沉舟给它带去的胡萝卜渣,饱含情感的大眼中又泛出那种湿漉漉的神采。三叉耙将旧草拨拉到一块儿,一遍遍地抚拍这个老伙计颈上的瘦毛——想从前在昆明,它有着多么宽硕的一个臀部,再看如今——李沉舟拿定了主意,等长沙这边的战事一了,他要带着他的这头老伙计回去昆明。一人一驴悠悠南下,人驴皆消老,再不是几年前那般光景——几年前,两人一马,人是好孩子,马也是“好孩子”,他由这两个好孩子一路相伴,愈是临近南方愈是觉出新生的快意。那时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被远远地留在了过去,那时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同过去相逢,那时他是有意去开始一段跟在旧都时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的……只是不曾想到,过去的卷土重来,离开南京也如影随形,让他跟好孩子们堪堪萌发出一点雏形的梦,就这样被埋葬。而埋葬了这个梦的,也许还有他自己铲上去的一锹土。“哎,帮主,你在这里喂驴子呢!”白昏昏的雪意里,飞来一只水老鸦。康出渔推着两轮板车过来,脸上泛着刚用过饭的那种热乎乎的油光,“帮主,美国人的面粉听说运来了,我要赶驴子去驮面粉。”伸手扯过缰绳,跟板车的前端栓了。李沉舟瞧瞧嘴里还在咀嚼胡萝卜的大青驴,心生不舍,“那……慢慢地走吧,地上很滑,一会儿估计又要下雪。”取过棚子里的毡毯,搁在缰绳之下,不教勒紧的粗麻绳嵌伤了大青驴,“我也跟着一道去,左右无事……”“哎,这感情好!军需处的老徐认得帮主,这下能多通融两袋好面粉!”两人并若干小兵赶着驴车出门的时候,第一张雪片飘落,随后纷纷扬扬,静静地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