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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的树

    

吃人的树



    直到日落西山,皇帝的仪仗终于离开雪冉殿,正殿的大门也不再紧闭。

    外面又刮起风来,吹着廊下的灯火一晃一晃,今夜似乎有雨。

    裴启衡独步出殿外。

    那日之后,他便再未见过公主,少女好像全然忘记雪冉殿中还有这样一号人,放任他四处游荡。小花园中有一只母猫他已经照料多日,眼看就要临产,半夜若是落雨可不好,他放心不下,必得去照料一二才是道理。

    说来奇怪,雪冉殿建的富丽堂皇非常,精细功夫甚至做到墙脚的每一块石头,但这花园却没有名号,只唤作小花园。称作小花园,但实在不小,其中更是种满了奇珍异草不知凡几,独西南盘踞着一株老榕树,不是金贵的品种却长得那样繁茂,腕口粗的气根纠缠蔓延了整个小花园的西南角。

    这老榕树长得这样大,宫里有不少关于它的传说,夜半啼哭的女子和化成利爪捕人的枝叶一同构成这深宫中人人畏惧的禁忌。平常日头一落此处再无人前来,连宫中巡护的守卫也不愿靠近。但今日裴启衡却不得不来,榕树粗大纠缠的气根形成了不少孔洞,那母猫正在其中安了家。

    他急匆匆地向这处走去,越靠近却越毛骨悚然起来,太黑,又影影绰绰的,好似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裴启衡不信鬼神之说,但直觉却骗不得人,不对劲,不对劲,这儿一定有什么东西。

    转身忙要离开,腿却突然失力,他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左腿疼痛非常,迎着月光瞧去,一枚精铁铸就的小巧弩箭没于血rou之中,只有箭羽在外,闪着冷冷的光。

    果然有人。

    不及反应,接连又是几只弩箭穿空而来,这次却有意避开他似的,只刺在地上,将他的袍角死死钉住。

    这箭是从高处来的!裴启衡抬头向上望去,榕树粗大的枝干上果然坐着一个影子。

    影子嘻嘻一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激起裴启衡一身冷汗,“臣不知公主在此处,惊扰公主,万望公主恕罪。”

    老老实实请罪,却不知怎么犯着树上人的忌讳,又一支弩箭比怒气更快,直直射来,同上一支弩箭刺在一处。伤口累加带来的疼痛远比双倍更甚,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你叫我什么?”

    她不要人称她公主,电光火石间裴启衡明白过来,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意愿低下头去,“公主息怒,臣不敢不敬。”

    一声嗤笑传来,“臣?你竟自称为臣。我若没记错,三年前裴家谋逆犯上获了死罪,不论男子女儿全部斩首。你裴启衡是皇帝亲自监斩,如今合该是个死人,此时还不忘称臣,你是谁的臣?拜何方君上?”

    他从来知道豆昭是这样的性子,她的感情太寡淡又太高高在上,从来不会顾及他人死活。三言两语将旧事悉数揭开,裴启衡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只觉寒气一直渗入心底,眼泪却无法像血一般流出来。

    时间好像又倒回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明火执仗的赤啼军一队又一队,将木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裴家虽已败落多时,人丁倒是兴旺,全族上下六十五口人,男丁二十九,女眷三十六,在锋锐的刀口下统统变成闭不上眼的冤魂,大雪盖过门槛也盖过遍地血流,落雪掩住哀声。

    独独逃了他一个。

    母亲本是宫中服侍过的人,精神受了刺激才出宫嫁与父亲为妻,多数时间都浑浑噩噩,念叨些只要她才懂的话语。连他名字都不能记得的母亲在那一日却出乎意料地清醒过来,一把枯枝似的手将他推上巷口外的马车,以身体挡住射向马车的箭。

    造化这般作乱,六十五口人,无辜者六十有四,却独独逃了他这言行无状的不肖,不知天高地厚的杀材,令全家蒙受杀身之祸的罪人。

    金织捉了他,却不去复命,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活过三个春秋,草蛇蛆虫常与他为伴。金织从未想过善待他,有罪者又有何颜面再见辉煌日头,只蜷缩起身子做一个蓬头垢面的活死人。可他又放了他,将他送入宫中,摇身一变做了公主的私藏。

    世事竟可荒唐到如此地步,裴启衡不知道公主要他何用,也不知道该以何面目继续活着,死里逃生一场,甚至不知道圣上监斩那一日人头落地的到底是谁。

    闭上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却很沉静,秋天最后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树,孤零零地站在寒风里,“公主说的对,如今我应是一个死人才是。”

    豆昭才不管他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她摇摇晃晃地站起,金丝缀玉的绣鞋柔软却并不轻巧,在鹅卵细石铺就的御道上走久了都令她酸痛难忍,显然担当不起爬树行梢的大任。

    “接住我,姓裴的。”

    声气未灭,她已从两丈有余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像一尾如水的鱼,激起浪将裴启衡的惊呼全数堵在喉间。待回过神来,这胆大妄为的小公主已经稳稳骑在了他的腰上。她穿的单薄,许是在外太久,身体的温度隔着衣衫传过来,凉得他一激灵。

    “我……”他忙不迭就要起身,却忘记了腿上还插着两支她的箭,带起锥心的疼痛。借了此番箭伤的光,冷汗此时才冒出,将里衣都浸湿。

    “扭什么!”她眉眼一立,眼见就要动气,他只好止住动作,任她的一只细软的手向后摸去,慢慢握住露在外的箭尾。

    “公主……”裴启衡嗫嚅着要说些什么,却被又一阵剧痛打断,公主竟然将那箭又向里送入几分。

    她还骑在他身上,一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睛里尽是不耐,豆昭晃晃手中的弩箭,自顾自开口道,“小愿将你送来时只说我必然喜欢,却不想竟是如此一份大礼。你这张面皮生得好,像了世上最不该死的人,我倒舍不得杀你。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今夜来这里。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从此脱掉你年少翰林琼华魁首的皮,只做我豆昭俯首听耳的奴才,身子脑子都只归我一人所有;要么,”

    她轻轻转动起那支箭,直转得裴启衡一条大腿血rou模糊,连瞳孔都轻轻颤动起来,“要么我杀了你,只说这榕树又吃了人,倒也不费什么事。”

    话及此处,他总算明白过来宫里那些关于榕树的传说从何而来,难怪老树会吃人,难怪这树长得这样茂。

    艰难地闭上眼,他不愿看到她的眼睛里映出自己苟且偷生的无耻模样,背着六十四条带血的性命,那样该死,他却仍旧想活。

    “公主的树金贵,吃不得脏东西。公主许不缺奴才,却未必不缺狗,我愿做公主的狗,从此任凭驱使,拿这一条贱命相报。”懦夫的声音倒平静,与从前受恩纳赏时一般无二,仿佛星月从未变天,他还是那般清贵得意的少年郎。

    豆昭为他出乎意料的顺从讶然一瞬,却不深究。她自小在这权势通天的宫闱中长大,折了脊梁的东西最是不罕见。松开插在他大腿上的弩箭,随手将掌心的血抹在他脸上,“不许再叫公主。”

    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问,“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不是献媚,不是求恩,地上的人睁开眼,仔仔细细地看她,“公主从树上跃下,可曾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