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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山 (一)

    

风、雪、山  (一)



    徐志怀的声音愈来愈轻,逐渐没了声响。他坐在沙发,兀自沉思。对面的小阿七抹干净脸,不忍打扰,轻悄悄挎着竹篮去了厨房,少顷,大捧热气涌出炉灶。众人用过饭,便是黑夜。

    漫长的黑夜。

    于锦铭从梦中醒来,吃力地拨开雪片似的降落伞,看见了生冷如铁的月亮。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痴痴望着明月,直至天尽头发出微红的霞光,由远及近,照亮了金黄的麦田。晨风微微,晚秋的麦浪泛起涟漪,涉水采薇般,一个庄稼汉打远处走来,瞧见躺在田地里的于锦铭。

    他起初有些怕,扛着锄头,瞪大眼睛围着他看。于锦铭听见麦田里的沙沙声,知道有人来,就咬紧后槽牙,挤出仅剩的力气,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军人手牒”,高举着,大喊自己的身份。

    那军官证又皱又染上血,那农民也不识字,满口方言。但他认出了于锦铭军服上的徽记,一下抛掉锄头,边朝村庄狂奔,边高呼:“伊是阿拉额空军,快来救伊!伊是阿拉额空军!”

    不一会儿,田野上站满了人,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出动了!一窝蜂地涌出来!人群中走出四个中年男人,他们搬来一架竹床,不由于锦铭多说,就将他抬上去。四周的人围在竹床边,时不时喊着“当心点,当心点!”,跟着它摇摇晃晃地进到村子里,放到最有名望的一户人家的草席上。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巫医。也算不得是医,帮村人通灵问鬼神的次数,比开药方的次数多得多。

    这半吊子的医骑着一匹瘦弱的驴,哼哧哼哧跑来,见到于锦铭的枪伤,黄渲渲的脸白了半边。

    他摸着长胡子,同身旁的村民嘀咕几句。于锦铭听不懂的他们含混的沪语,怕他们胡来,反复问他要干什么。巫医招呼小童熬了一碗汤药,执拗地给他灌下。于锦铭喝完,顿感四肢无力。巫医上前,掌心摁在他的额头,虔诚地念诵经文。

    少顷,屋外进来一名老人,端着装满黄泥的面盆,又进来一名妇人,送来两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

    巫医沾湿毛巾,替于锦铭洗净伤口。一盆清水转眼化为血水,妇人进进出出,换了三四次热水才算完。接着,那巫医用孽子挑出皮rou里的碎弹片,再往伤口涂抹黄泥。于锦铭听着耳旁时近时远的祝祷,迷迷糊糊地受着,竟不觉疼。

    前线战局瞬息万变,于锦铭自知不能久留,处理完伤口,便请村人想办法,将自己送到松江城。张发奎司令的军队驻扎在那里,他们可以帮他联系到空军部队。

    众人听闻,不敢耽误,当即推举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驾着牛车,载他赶往松江城。得知他要走,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匆忙蒸熟四五个白面馒头,沾满红糖,拿薄棉布裹着,颤巍巍塞到他怀里,叮嘱他在路上吃。

    于锦铭吃力地坐上牛车,一屁股栽进稻草。

    此时,太阳已升得极高,日光将村民们泥黄色的脸晒成金红。负责护送的男人坐上车,挥动鞭子,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路上,男人问他:“侬是啥地方人?”

    于锦铭说:“东北人,哈尔滨的。”

    男人一扬鞭,又问:“侬今年几岁啊?”

    于锦铭答:“二十五岁。”

    那人听闻,叹了口气,道:“侬年纪个轻,出来打仗,怕不怕?”

    于锦铭本想说不怕。

    因为他是军人,对方是老百姓,他是来保护他们的,绝不能露怯。

    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面庞黝黑,背脊宽阔,于锦铭不由涌上一阵酸楚。

    “怕。”他轻声说,语气平淡。“但我身前是上海,身后是南京,这两个地方都有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死就死了,去阎罗殿见弟兄。”

    “好!打外仗,阿拉勿怕!侬怕了,小鬼子就吱哇乱叫,都过来欺负侬。”男人提高声调,倒是豪气万丈。“阿拉齐心协力,晓得伐?”

    于锦铭勉强笑笑,将话题引向他,问起他的家里人。

    男人淡然道:“吾儿子就在市里向,伊是炮兵练习队的学生。”

    说罢,头顶再度传来日机引擎的嗡嗡声,它们从头顶飞快掠过,前往战区,开始新一天的投弹。

    上海一连几日的大晴天,炸弹也一连几天地投。

    从月初投到月中,?藻浜、走马塘战线接连吃紧,战亡的将士太多,到以亡者的血rou作胸墙的地步。随着一声声炮击,胳膊与腿炸得满天飞,挂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川军顶不住换桂军,桂军顶不住就换匆匆到昆山补充完新兵的中央军。

    顿悟寺战地夺回来了又失,与之相对,租界高墙内的宵禁一改再改,从九时,放到十时、十一时,最后到十二时。

    不知亡国不亡国,上海大约要亡。

    风雨欲来之际,躲入租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疯癫的狂欢。

    他们争相挤入灯火通明的赌场与舞厅,从橙黄的房间进入红色,从红色钻入蓝色,好似爱伦坡笔下普洛斯佩罗亲王的化装舞会,在极度的狂欢走到尽头时,迎接红死魔的降临。

    好容易从旋转门逃出,来到寒气逼人的夜幕下,又会撞见街上花枝招展的妓女。她们的数量一晚比一晚多,好几次徐志怀坐车回家,都遭到她们的拦截。最大的快五十岁,最小的才十四五,敲打着车窗,脸蛋紧贴上来,厚厚的脂粉下,一团孩子气。

    局势越来越坏,收音机从早开到晚。家中的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语气急促地传递着各路消息——谁谁谁找好了人,打算乘渡轮逃去香港;谁谁谁跟外国大使有关系,预备一张机票飞美利坚;谁谁谁投靠了维稳会,也就是要当汉jian。

    徐志怀只缄默地聆听着那头嘈杂且混乱的声音。

    直到二十日深夜,客厅冷不然响起一通电话。

    徐志怀披一件法兰绒睡袍,匆匆下楼接起。

    “喂,徐老板……”女人话音慵懒。

    “谭碧。”徐志怀听出那头的话音,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皱眉道。“有事?”

    自五年前那件事后,他们便再无联系,仅在社交场上偶有碰面。

    “你们宁波帮的傅爷,前通商银行董事长,你认识的吧。”

    徐志怀应一声“嗯”。

    “他好像跟日本人有牵连。”谭碧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前天在家里组麻将局,想拉人入伙,等沦陷后建一个新政府,有人推举了你。”

    徐志怀呼吸一滞,冷声道:“他预备派谁来请我。”

    “可能是邵爷。”

    “盛杏荪的……”

    “嗯。”

    “如果我不答应——”

    “他们会杀了你。”谭碧打断,压低嗓音。“据我所知,日本人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他们很想争取到你,推你做商界代表,租界里也有很多他们的人。总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志怀沉默片刻,迟疑地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老板,你忘了?我有许多的干爹、许多的姘头与许多送上干爹床的干meimei们。”她冷淡地说。“男人嘛,裤腰带松了,嘴巴多少也就松了。”

    “为什么要帮我?”他又问。

    她却嗤嗤笑一声,幽幽感慨道:“徐老板,你可真不懂女人心。”说罢,挂断电话。

    那通电话结束后的第六天,仅短短六天。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场镇陷落,国军全面内撤,日军兵锋直指上海市区。近了,更近了!要再往下,便是连接上海与南京的交通要道——京沪铁路。上海投入七十万兵力都守不住,南京还能守住吗?更别提苏州、无锡、杭州……多可悲,末日与末日,竟还有个先来后到。

    彼时,八十八师陈兵闸北,为保全主力,奉命撤到苏州河以南,只留下部分兵力镇守四行仓库,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士兵,只听苏州河对岸彻夜的枪声,比夏日最暴烈的雨还要猛烈。

    同日晚,一辆敞篷的福特车带着邵家的请柬来到巨籁达路。

    徐志怀收下请柬,客气地道一声谢。送走对方,他立刻叫来小阿七,递给她一封信,说:“要是明晚我没回家,就拿着信去找虞伯,虞伯找不到,就去找杜先生。记住了没?”

    小阿七捏着信纸,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