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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世界 (上)

    

昨日世界 (上)



    乘渔船从长江入秦淮,夜幕低低垂落,一声沉闷的击楫将于锦铭敲醒。他钻出船舱,目光放远,望见疏疏的月色下,秦淮河水分外稠密,荡也荡不开。两岸草木翳翳,树叶交缠间,闪着两三点微弱的火光,照出晃动的人影,是一些妓女,一些小贩,一些乞丐,身后的房屋高高低低,大半是坍圮了的。

    渔夫将船泊进雪亮的汽油灯丛中,系了麻绳。于锦铭掏出余下的钞票,约五十元,尽数塞给渔夫。那老伯不肯收,但拗不过于锦铭坚持,勉为其难地抽了二十元,又挥手叫妻子拿来一条风干的咸鱼,送给于锦铭。他热切道:“你是上阵打鬼子的,不能饿肚子。”于锦铭深深弯腰,谢了又谢,方才与他道别。

    他一个健步跃上岸,目送小船摇着木浆远去,不知这对夫妻未来将要去往何方。

    此时的南京城内,处处是修筑防线的守兵。

    于锦铭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军官证,然后经过陆军营漫长的上报、上报时找不到人、打电话来回确认,总算坐上归队的卡车。空军驻扎在中山陵图书馆后。四大队的队友得知于锦铭大难不死,今夜便要归队,纷纷围聚在一起,边打纸牌,边等着迎接他。

    伴随几下刺耳的鸣笛划破夜幕,纸窗忽得映上一层姜黄色的光晕。战友们猜是于锦铭到了,连忙放下牌,套上飞行员夹克跑出去。他们见一辆大卡车横在门前,于锦铭高举着鱼干,从车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飞奔而来。

    “好小子,算你命硬!有没有受伤?让我给你两拳看看!”高声叫嚷着,七八个小伙子搂成一团。

    于锦铭好容易从中挣脱,大笑着将他们挨个儿抱过去。抱到最后,没瞧见小六,他咧着嘴问:“小六呢?该不会睡了吧!太不是兄弟!”

    大家朝彼此望了一眼,没说话。

    于锦铭心弦一紧,正要开口问,抬头,见队长高以民背着手站在门口。他急忙跑到队长跟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立正道:“空军第四大队飞行员——于锦铭,归队!”

    高以民唇角微扬,算是欣慰地笑了下,同他道:“回来就好……吃饭没?我叫炊事员把剩菜热一热,晚上有炖猪rou。”说着,转身朝内走,

    于锦铭冲队友们挥挥手,紧跟上去,路上不忘举着咸鱼说:“我这一坠机,还白得了条咸鱼,刚好明儿午饭给队里加餐。”

    两人走到在图书馆临时搭的饭堂,里头架着几个桶。炊事兵知道高以民和于锦铭都是东北人,算为了庆祝归队,大晚上去仓库摸来两把酸菜,下到带皮的炖猪rou里,咕噜咕噜煮到guntang,一开锅,满屋的热气。

    “对了,小六呢?”于锦铭吃着,问。

    “牺牲了。”高以民平淡地说。

    于锦铭嗓子眼一噎,酸菜卡在嗓子眼,下不去。

    “试飞的时候,机件失灵,一起掉下来,人机俱焚。”高队继续说。他点上一根烟,又朝于锦铭抛去一根。“引擎烂到这地步,叫飞行员因飞机死,真他娘的窝囊。”

    于锦铭不响,搓搓鼻子。

    他低下头,继续吃,滚热的水汽熏着眼珠,微微发湿。

    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问:“小六老婆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高以民道。“上周你师娘陪着她来领了小六的铭牌和几件衣裳,哭得瘫坐在地上拉不走,劝了好一阵才送上车……可怜,小丫头结婚才不到半月,父母都不在身边,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

    于锦铭嘴里发苦,连忙转了话头。“师娘怎么样?”

    “她蛮好的……”高以民顿一顿,指尖弹走烟灰。“我已与她说好,倘若哪天我死了,她拿我的抚恤金照顾女儿、照顾自己,改嫁找个好男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一定要对我们女儿好。若是残废,就一定自杀,与其拖累她,还不如一手枪死了,痛痛快快地走。”

    “这成什么话!师娘不会同意的。”

    “锦铭,军人不宜有家室。”他说着,微微点几下脑袋,又仰头发笑。“后悔了,早知道跟你一样,单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杀几个鬼子就值回本了。”

    “多杀几个哪能够本,起码打下一百架飞机,带炸弹把富士山踏为平地。”于锦铭拾起桌面上的香烟,勉强哈哈笑着,问对方借火。“咱们还剩多少架飞机?”

    “二十架,差不多。都在图书馆后的树林里。”

    于锦铭险些没拿稳烟。

    “天杀的。”他喃喃。

    “上海一战,投入过大,如今一群残兵败将困守金陵城……守不住的,不过是拿命来拖延时间。加之南京是个绝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撤都不好撤。日军大部队一旦杀到,关上城门,便是瓮中捉鳖。”高以民说。“但委员长的意思是,南京毕竟是首都,是孙先生安寝之地,断不能不战而退,至少也要守上两周,向国际社会表明中国抗战到底的决心。”

    “留下指挥南京的司令员是谁?”

    “唐孟潇。”

    于锦铭是奉系出身,地方军阀的儿子,对各地军阀以及中央内部派系斗争多有耳闻,听到司令员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高队,你觉得唐司令能指挥得了……”

    “我不知道。”高以民摇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听取号令,等到最后的关头,以身殉国。”

    他们已经不谈守得住或守不住,只能谈死或不死。

    “但假如老天有眼,给四大队一线生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担起我的责任,照顾好弟兄们。”高以民吸一口烟,补充。“在航校的时候,我当你的教练,就觉得你是个好材料。自己技术够硬,也能团结战友,就是少爷气太重,做事冲动。要再给你两三年磨练磨练,没准未来能当个中将,可眼下这情形,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死,你要担起责任,以国家大义为先。”

    于锦铭听后,没再像从前那样说要死一起死的大话。

    他沉默片刻,继而郑重地点头,低声道:“我明白。”

    高以民站起身,嘴唇里含着香烟,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吃完饭,于锦铭回宿舍。推门进去,见队友们抽着烟,正围在一起打扑克,吵得要命。烟草能很好的提神、止痛,因而一些参军前烟酒不沾的士兵,进了部队,也纷纷成了吞云吐雾的高手。赌桌则是从图书馆偷偷搬来的,上头摆满枯黄的小草当筹码。

    于锦铭侧身,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挤进去,其中一位战友给他指了个空床位,他就走过去,呆坐着。说是床,不过是在几根木条临时钉起来的架子中央绷了一张网,然后一排又一排地列在那儿,整齐的如同山坡上的墓碑。

    床底放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靴,于锦铭拿起来,放在膝上反复看,小牛皮鞣制的,做工很精细,像德国货,想他六年前在上海,这样的鞋有十几双呢。

    于锦铭拎起皮靴,高举着胳膊晃一晃,冲打牌的那帮人笑着问:“这谁的鞋?不赶快领走我就私吞了。”

    打牌的少年们头也不回,只听烟草焚烧出的迷雾里,不知冒出了谁人的声音,轻柔且平淡地说:“小六留给你的,他说这双皮靴你穿着比他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