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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礼物也是毒药

    作为他主动求欢的奖励,我从卢帕津那里取回了之前刻意忽略的信件。

    克莱茨夫妇从洛夫城寄来的包裹在茶几上积攒成了布满各色邮戳的小山,埃里希俯首跪坐,一副虔诚的模样等待我允许他打开。里面有包裹亮晶晶锡纸的糖果,满当当的金色香烟盒,咖啡罐和茶叶罐不打开都能闻到浓烈的香气,还有几件一看就很昂贵的衣服,折叠的整整齐齐,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洛夫城的印记。

    埃里希认真读完信,中途几次停下来强忍泪水,最后颤抖着声音问他是否可以留下信件,其他一切都任由我处置。我点点头,他一件一件分拣,片刻后停下,小心翼翼的从包裹里挑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双手递给我:“这是我父母特意为您准备的,长官大人,请您笑纳。”

    我剥开一块儿巧克力,不轻不重的踢了踢他的膝盖,埃里希马上调整姿势,双膝并拢,规规矩矩跪好,举过头顶,眼神盯着膝盖,又重复了一遍:“恰尔洛夫长官大人,请您笑纳我父母的一片心意。”

    我打开盒子,先是看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连体字写道:

    尊敬的恰尔洛夫中尉:

    您好。

    犬子承蒙您的关照,我们不胜感激。独子埃里希生性腼腆善良,蒙冤入狱,恐不能承受拉瑙卡的生活艰辛,还望您多加照拂。得知爱子安然无恙,洛夫城的两位老人方能入眠。

    您忠诚的

    伯恩哈德&玛丽亚·克莱茨

    于

    洛夫城

    纸条下是一块沉甸甸的纯金怀表,内侧用那种别扭的卡扎罗斯式米嘉斯字体写着“恰尔洛夫”,我拿出来,发现下面除了金色表链外还有条镶了钻石的纯金项链。看来埃里希的父母不太清楚我到底是更像个男人还是更像个女人,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送来这份昂贵礼物的?我不了解伯恩哈德和玛丽亚·克莱茨,但从埃里希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们大约是保守派卡扎罗斯人,体面古板,冷默傲慢。我不禁咂舌,要这样的人违背诚信和地位,屈尊买通过去的敌人,看来忽然失去联系的恐惧是巨大的。犬子,独子,爱子,他的父母“图穷匕见”,最终也无法用冠冕堂皇的寒暄来隐藏忧心忡忡的焦急。

    “您父母对您真好。”穆勒一边收拾衣服,一边不无艳羡地说。

    “你的父母呢,马克西米连?我也可以给你寄信或者寄东西。”

    “他们去世了,在克里瓦沦陷的时候被杀死了,”穆勒自嘲的笑了笑,“我被俘虏的一周前,时间把握的很好,起码他们去世的时候,我还是清白的。”

    我轻轻揉捏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穆勒摸了摸我的手,温和地问:“您的父母呢?”

    “他们认为我死了,”我说,“或者不如死了。”我想我也很羡慕埃里希,至少做了不光彩的俘虏也被无条件的爱着。

    “我很抱歉。”

    我叹了口气,打算上楼去拿打火机来享受一下来自洛夫城的贿赂,回来时正好听见穆勒赞赏埃里希父母的慷慨。

    “多漂亮的衣服啊,是二十多块一码的好料子,您知道么?我之前听格略科告诉格雷戈尔这种衣服是给去度假的富豪准备的,可贵了。格略科有件差不多的,您记得么,那次夏日野餐,他还穿了呢,像个花花公子,您还记得么?”穆勒急切的想哄他开心,声音里有只摇尾巴的狗。

    然而埃里希依然阴郁:“有什么意义呢,我再也出不去了,要衣服干嘛?”

    “您不要放弃希望,更何况寄都寄来了,您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我宁可他们没寄过来......”埃里希用梦呓的声音埋冤,甚至有点委屈,“还有那块表,项链,太可笑了。”

    我清了清嗓子,把背对我的埃里希吓得一哆嗦。他敏捷的翻过身,背靠沙发,警惕的眨着眼,习惯性的把信护在身后。

    “怎么可笑了?”我慢慢走到埃里希面前,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的脸颊。

    埃里希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似乎我戏谑的力道将所有的血液逐出了身体。穆勒急中生智,解释道:“长官,少校的意思是,您平常不带项链和怀表,这份礼物送的不合适。”

    “是么?”我看着埃里希恐慌的眼睛,轻轻把玩他脸颊细腻的软rou---多白皙温暖的皮肤,如果稍稍用力就能留下一个难以消散的红色指痕。

    他拼命点头。

    我坐下,挑出刚才穆勒欣赏过的夏装,丢到埃里希头上,让他现在换好。“咱们出去逛逛。”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垂头丧气的当着我们的面在客厅里脱的只剩内衣,接着穿上还带有樟脑丸香气的浅色西装,局促地等待制裁。我让穆勒也挑一套,他摆摆手,说自己衣服还够,不要紧的。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升起一股愤愤不平的怨恨,在心底冷笑:什么时候家里还轮得到他们做决定了?

    事后想起来,我那时多半是在发泄情绪。我妒忌,妒忌埃里希不曾被遗忘,哪怕是个彻底的败犬也永远拥有一份沉甸甸的爱,而我身为英雄却被父母遗忘。他们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拉瑙卡,留下狼藉一片的家,抛弃本该荣归故里的骄傲。我感到不安,盒子里装的是把金灿灿的锋利匕首,刺破了我辛苦打造与世隔绝的泡沫。这本是属于我的乌托邦啊,我不想知道他还在被爱,还在被记忆,还在被悼念。外界的种种链接都应该被切断,他应该只属于我,属于自私的,残忍的,急于被需要的赫塔·恰尔洛夫。我是暴君,他应该是我绝望的臣民,可以被性化的符号,只要被我爱着就好的恋人。我不需要他寻找到,不被我允许的,其他的牵挂。我感到愤怒,质疑他的父母怎么敢直接写信给我,敢成为这个微妙生态圈里的不稳定因子?我从他们挑不出错的信件里读出了高高在上,习惯施舍的傲慢,他们刻在骨子里,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傲慢。自以为是的克莱茨夫妇,如此确信我会接受交易?他们知道我的出身么,还是默认每个米加斯人都同样贪得无厌。鼠目寸光。

    南部度假用的优雅夏装抵不住拉瑙卡的寒风,埃里希一出门就开始打哆嗦,眼睛却贪婪的盯着一望无垠的林海和碧蓝的天空。他大口呼吸着,好想沉醉在寒冷的自由里。我推了一把他的后背,让他往前走。“我不说停,你就一直走,不准回头。”埃里希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期待,接着晃晃悠悠的走下台阶。他似乎不习惯行走在自然界,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因为被强jian的缘故腿也不大打得开,再加上那套单薄行头,怎么看怎么可怜窘迫。

    我拿出狙击枪,往他头顶开了一枪。子弹附近的空气卷乱埃里希的头发,他的身体偏了偏,在原地僵了几秒,接着往前走去。穆勒被枪声吓坏了,连滚带爬的冲过来,抱着我的大腿哀求我不要冲动,发发慈悲,少校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我没理他,专心欣赏瞄准镜里埃里希瘦削的背影。我很久没从这个角度观察过他了,一刹那再次回到了战场。他不再是小麻雀,而是某个陌生又熟悉的目标,和我有着纯粹和简单的关系。这种抽离感很难描述,似乎他再次出现在狙击镜里的那个瞬间和几年前的那个瞬间折叠在了一起,接着重新打开,中间的时光就变成空白。我不曾和他共眠,不曾将他囚禁,对他也没有多余任何期待。我不在乎他,他是工作,是任务,是靶子,可以是任何一个卡扎罗斯人,我都不在意。有时我想我真的非常残忍,在进行狙击训练时,莱勒诺夫告诉我们不要去想对方的名字,身份和过去,因为那会引起不必要的情绪,分散主义。他们是敌人!莱勒诺夫在动员会上说,你们是好孩子,好姑娘,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善良受过洗的好姑娘,但现在你们得去仇恨,得放下同情。

    可在我看来,仇恨也是一种情绪,也会影响瞄准。我在练习时会刻意幻想,给靶子幻想出各种不同情景故事。他可能是万恶不赦万恶不赦,虐待成性,烧杀抢掠的宪兵队成员,也可以是被征兵入伍,热爱和平,和祖母相依为命,还没体验过人生的少年,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一次一次练习,直到明确不论对方是谁,都不会影响我瞄准,屏住呼吸,然后扣动扳机,击中目标。我无数次看到他们被子弹击中的一瞬间,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四肢别扭的耷拉着,真像书里形容的那样--“断了线的木偶”。这种姿势和醉酒昏睡的人还是有很细微差别的,多了一种对身体的完全失控和无机感,除死亡外我只在卡季卡的试验品身上见过。我很高兴我的目标是人,是活生生,具有无限力量和未来的人。柳鲍芙和卡季卡认为创造美好,创造生命给人力量,我则不同意,毁灭才给人力量。养大一个孩子需要整个村庄,一个人存活需要多少份爱意,他有那么多的潜力,那么多的感情和爱意,他可以是个父亲,可以写出不朽诗歌,可以去爱去恨,可以以独特的方式和世界链接。然后我扣动扳机,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他成了一张薄薄的死亡卡片,一动不动。我从不曾滥杀无辜,但战争给了普通人践踏生命的权力。我不想杀死埃里希,或是任何人,但我希望他恐惧,知道自己命悬一线,知道我始终拥有扣动扳机的能力。我也需要我永远清醒,永远警觉,明白自己一时兴起的行动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每次射击,我的灵魂都充盈着冷静的欲望。

    第二枪擦着埃里希的肩膀飞过,他又撑着走了两步,随后慢慢瘫软在地。穆勒声嘶力竭的哭泣,求我饶过他,“求您不要冲动,您会后悔的,少校真的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心情不好才口不择言,让我劝劝他,他一定会道歉的。”他越说越害怕,最后居然捂着耳朵哀嚎起来:“求求您不要杀他啊,长官!”

    “马克西米连,”我凝视着埃里希趴在地上的身影,微微放低枪口,慢条斯理地轻声说:“不要影响我射击,否则他真的会死。”

    穆勒赶快松手,跪在地上,一边咬牙无声的做出哀求的手势,一边紧张的盯着埃里希。第三枪落在他左侧的树干上,他很快理解了这个信号,努力爬起来,接着以刚才的步调往前走去。然后是第四枪,第五枪,第六枪,第七枪,第八枪,埃里希不断两腿发软,摔倒在地,接着重新被子弹驱使,站起来,跌跌撞撞,周而复始。

    “马克西米连,你去换上新衣服。”我开始慢慢夺回对自己小小天堂的掌握权。

    穆勒几乎是四肢着地的冲回客厅。

    我像趴在地上发抖的埃里希走过去,在距离五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下,要他转过身闭上眼睛回来,他走了两步,我冲天开了一枪了,他又被吓得瘫软下去,提了两次气都没起来。“快点!”我趁热打铁,不耐烦的催促道,逼迫埃里希如盲人一样在摸索爬行。他狼狈不堪,回到我身边时双手和膝盖早已布满淤泥,像个落难的少爷。

    “睁开眼睛”。

    我在他面前晃了晃了那条金灿灿的表链,看到它在绿色眼睛里的反光,“我确实配不上洛夫城的黄金,还是你更适合。”

    我将表链缠绕在他脖子上,好像为丈夫打领带一样温柔缓慢,埃里希吓得说不出话来,用被磨出丝丝缕缕血口的手颤抖的搭在我的手腕上。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放弃,只是以很容易被翻译成无能里的尴尬力度和我接触,象征性的求生。

    “看来你的父母也没有多爱你,以为一块金表就能换到一个战犯的性命!”。我猛的收紧铁链,随着力度加大,他的脸颊慢慢发红,嘴唇泛紫,被脖颈间昂贵精巧的酷刑折磨的苦不堪言。埃里希抬手抠住金链,想给自己留出点呼吸的余地,可它已经深深陷入皮肤,如此一来也只是徒增几条血痕。他的眼睛开始充血,小腿在地上摩擦抽搐,呼吸声里的破碎好像预示着下一秒鲜血就要喷涌而出。像所有缢死者一样用震惊的眼神看着我,拷问我是否真的残忍到用如此私密的方式亲手夺去他的生命,我松开手,任凭他痛苦的侧翻在地上,干呕咳嗽,裤裆里逐渐浮现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既然你这么珍惜它,”我俯下身,轻轻拉扯金链。因为受伤后的敏感,埃里希不得不微微扬起头,引起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动作间露出脖颈间深红的勒痕。“你就一直戴着吧。”

    失禁弄脏了新衣服,我因此狠狠的赏了他一顿藤鞭作为教训。金链随着埃里希挣扎躲闪熠熠生辉,时不时传出窸窣的金属摩擦声。晚餐时,我说我们应该感谢克莱茨夫妇,不仅让两个卡扎罗斯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让我享用到了高级巧克力,还给埃里希送来了符合身份的漂亮装饰,他正需要这个。

    “别哭丧着脸,”我隔着餐桌把玩着从男人脖颈间垂下的耻辱标志,“你配这个很可爱。米嘉斯狙击手确实不适合黄金怀表,但洛夫城的小麻雀还是很适合戴一条黄金锁链的。”

    这次晚饭他一点也没吃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