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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风不止

    一见钟情的感觉是难以捉摸的,很难将其描述得清楚而富有逻辑;不过这也不代表其中就蕴含了什么堂奥的真理,很多时候当事人都搞不清楚那一刻够不够得上称作“一见钟情”。

    放在以前,刘自颖会认为她对文雪就是一见钟情;然而经过那个中午,与文雪初见时内心的悸动就被一股更加强烈的感情压倒冲淡,显得飘渺浅薄。

    但只提到那个中午其实并不公平,毕竟见江元璨的第二面给她内心带来的轰动是巨大而深刻的。对文雪可以说是童年的纯真憧憬,和江元璨则是指数级的情绪爆炸。而且她很明确那就是爱情——如果这都不能算作爱情,还有什么能被称作“爱情”呢?

    不过她对江元璨的爱情并不是全须全尾的甜蜜,其中时常夹杂了古怪的愤怒和痛苦:刘自颖对她其实有诸多的不满意,好像对方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所有物;抑或是她竟把江元璨当成自己的“孩子”,也拿父母的那一套来要求她。

    刘自颖不敢告诉对方自己的这种心思,当然也没有那个机会——江元璨根本不认识她。即使她隐秘地观察了她将近一年,沉静又偏执的目光像牛皮糖般找尽所有机会黏去对方身上,江元璨依然毫无反应。

    刘自颖的目光无法惊动江元璨。她虽然才读初中,却早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出众。躲闪着目光看自己的人实在太多,她早已习惯:对江元璨来说,刘自颖能有什么不一样?

    这正是刘自颖愤怒的一大来源。刘自颖难以接受自己对江元璨的感情和她对自己的感情严重不对等,自己铁定是输家,而她从小到大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就是自己会输。但无论如何,现在她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并且对方毫无所觉。

    而所有的愤怒和纠结又都盖不过一个致命的“事实”。刘自颖没有忘记周见麓和江元璨之间的那些绯闻:她们被许多人认定为一对;并且在她暗中观察的一年里,虽然没有捕捉到她们之间过界的亲密行为,但她也找不到另一个比之周见麓还要和江元璨更亲近的人。

    最有这个可能的人反而是她自己。刘自颖对江元璨的观察和跟踪细致且充满韧性:她知道她喜欢变换各种奇怪的手势跟人打招呼,知道她总跟着周见麓去吃校外小食摊,知道她们会在公交车站分手,各自搭乘回家的公交车。

    刘自颖总是一直盯着那辆公交车的背影直到它消失,然后踱着步子回学校教室晚自习。类似的事情已经做过很多次,且越来越熟练,但江元璨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不知道是因为她藏得好,还是江元璨压根不在乎。

    她总忘不了初遇的那个中午。独处的江元璨褪去了所有情绪,没有平时热情开朗的笑容,也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用她想出来的千奇百怪的手势。刘自颖初遇江元璨,一切就已经是最原本的样子,无须褪去什么。

    她要怎么忘记那一幕呢?她甚至觉得体育课那一次没碰见江元璨,就是为给她这样一个惊喜。她可以算是她最亲近的陌生人吧?即使自己从始至终都被屏蔽在她的世界之外。

    初三的刘自颖过得极不轻松。她必须跟上江元璨的脚步,考去市里最好的律忻一中;她得摸清楚江元璨的日常行为路径,制造偶遇的机会,又只敢停留在目光接触的阶段;她还在这个时候开始发展自己的社交——那次演出以后,好多人惊叹于她独特迷人(她们的说辞)的表现,再次尝试着和她亲近。

    刘自颖一改从前的疏离防备,挂着和江元璨一般的笑容接纳了大家的善意,渐渐融入进班上一个小团体里。只是她并没有因此增长多少自信,她的开朗就像影子,到了无人的夜间就会消散无踪。

    也许她只是想更靠近江元璨一点,从各个方面。

    中考的日子一天近一天,温度越来越高,风也少有几缕。大家在课间讨论彼此的暑期出行计划,地名一个一个吐出来,充满了兴奋的烊热气息;好几个人已经办好签证护照事宜,待考完就搭乘飞机出国巡游,东京、首尔、伦敦、巴黎……任君择选。

    刘自颖不耐热,即使是在空调凉津津的室内,依然闷得发昏。李良程喊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说自己暑假要去补课,引得众人一阵无聊嘘声。李良程又在说她是“书呆子”,刘自颖一笑回过,继续做心不在焉的听众。

    她开始做一些无聊的幻想,想象自己若是跟父母说要出国,一定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会让他们吓一跳的。想到这里,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因为觉得刘父擦着汗尴尬为难的样子会很有趣——尽管他平日里总是这副样子。

    李良程注意到了,奇怪地看她一眼——刚才明明没有人在说好笑的事情。但她没去搭理,刘自颖总是这样:摆出一副好像认真聆听的样子,然后自顾自想其他事情。

    李良程就是当初和刘自颖一齐领唱的人,目前她算是刘自颖在班上最为交好的人。有时候她会向刘自颖分享自己的快乐和烦恼,刘自颖都听着,却懒得做情绪上的回应或费心思建言献策,也不分享自己的私事以作交换。

    久而久之,李良程就把她当个单纯倾泻情绪的树洞;虽然有些时候实在聒噪,但刘自颖已经知足,反正现在不需要想话来回应,只用面无表情打发过去就好,李良程对此并不会多说什么。

    大量的精力都耗费在了江元璨身上,除此以外的人和事都太无聊,她不想再费力经营、发展什么长期固定友情,表面过得去就算好。

    中考前两天学校放了假,刘父来接她回家,一道把行李床铺也都清理回去。刘自颖往他身后望半天,却没看见金丽荣的身影,问她在哪。刘父说你妈病了,不好来接你。

    刘自颖一下就有些急了,要他加快动作赶紧回家,又细问到底怎么回事。刘父实在木讷笨拙,这时候才说只是热天感冒,金丽荣疰夏。

    火气起来,刘自颖站在原地睨刘父,不等他再说话,就两手提了行李箱和手提袋下楼去了,刘父携着余下的大包小包可怜巴巴地奔在后边追她,一身衣衫汗透。

    一路奔波终于到了家,堂屋阴凉爽快,刘自颖放下行李,在大桌上找到自己的茶杯喝水消下去暑气,就喊着“mama”去了金丽荣卧房。进去却扑了个空,刘父拢着手站在门口,还颇带了些歉意告诉她:“你妈可能去打牌了。”

    “砰!”房门关出震天响,刘自颖风一般走回房间,空气里只余下一句声小而狠的“真jiba无语。”刘父辨清楚那两个字,惊得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有余——刘自颖在城里反倒学了这么脏的话,看这顺溜自然的样子,应该还说得不少。

    罪魁祸首在房里吹着风扇枕着凉席酣睡一下午,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金丽荣散场回家,刘父一看见她就报告了那件事,也把她吓了一跳。煮饭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要怎么教训刘自颖。女孩子怎么能满嘴脏话?

    然而到饭桌上,看见刘自颖依然是一张沉脸,又想到过两天就是中考,金丽荣还是决定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责备吞下去,不要再让女儿不快,影响考试就不好了。于是一顿饭吃得和和美美,没生出来半句逆耳的话。

    她不知道刘自颖脸色不好其实是因为紧张害怕。她心有惴惴地等着自己被发落,然而金丽荣没说她半个字,她从此就以为说脏话是被允许的,日后出口成脏就更为嚣张。若是被敲打,她就搬出来“mama第一次就默许了”的说辞,堵得金丽荣哑口无言。

    有些事情撞在一起就是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金丽荣追悔也莫及。

    刘自颖是乡下考生,安排在就近的镇上考试。

    当天她醒得早,正好出门散圈步醒醒神。太阳已经挂起来,在远远的农田上方以碎金的光辉润泽大地。空气中满是新鲜的水汽味道,路边的杂草香气袭人,刘自颖突然就觉得心定下来,特别踏实。

    她极目远眺去脚下这条水泥小路的尽头。视线过久了开始模糊起来,那边开始闪一个飘渺的白色影子。她看不清,却觉得那就是文雪。“砉”的一声,那影子陡然升高,刘自颖眨眨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一只白色飞鸟,已经离去天边。

    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转眼就是两年多的光阴。她良久地望着飞鸟消失踪影的地方,突然觉得掌心有些空。

    太阳挂得更高了,是时候该往回走。早饭应该已经在准备,吃完之后坐车去考点,考前再过一遍重点。她在心里把流程演练齐全,现在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一点小小的失落算不得什么。

    两天考试下来,实际上她感觉很好,发挥得应该还算不错,很可能要比平时的成绩高一截。回到家她没有立马松懈下来,跟金丽荣说自己得找个暑期英语补习班,她基础不好,害怕到了高中跟不上。

    金丽荣当然毫无异议,刘自颖在学习上从未让她cao过心。连找补习班的事情刘自颖也已经安排好,是学校里的同学介绍的,每周一、三、五下午补习,其他时间休息。金丽荣加倍欣慰、精神大振,牌桌上轮过的一众乡邻都知道刘自颖不仅学习好,交际能力也强,学校里朋友特多。

    刘自颖听她们这么夸自己也没有否认,只是谦虚地一笑而过,心里当然还是盈满了骄傲:事实证明,没有文雪她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成绩出来得快,她在手机上看见自己的分数——确实比平时要高,但整体并不拔尖,今年大家都考得不错,分数线上升不少。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考进全市前一百二十名,这样就进不了律忻一中的暑期特训班。

    过了几天,从李良程那得来的消息终于泼得她透心凉:江元璨和周见麓都进了暑期特训班。周见麓考得还更好一点,在特训一班;江元璨则屈在二班。

    心底慌张的猜想得到证实,刘自颖一阵头重脚轻。樟树上蝉鸣响亮刺耳,地上绿黑樟籽落了满地,发出辛烈的刺鼻味道。她在心里绝望地想自己失去了和江元璨同班的机会,想着想着就开始生气起来。

    江元璨为什么不能等等自己,自顾自地越走越远?想到这里她又更加生气:明明是自己需要更加优秀,现在却怪到江元璨头上。难道她能为了一个整日贪想自己的陌生人不好好考试吗?

    她托说自己不舒服,翘了那天的补习,又从已经离机构不远的地方原路返回。一路上浑浑噩噩,懊恼不已。

    她已经受够了公交车的背影,受够了那些悲惨的目送。她需要江元璨同样看向自己。

    不过她当然不会去江元璨和周见麓的感情里硬插一脚。有了文雪的“前车之鉴”,她不可能去做第三者,成为那些人口中的“婊子”。她只希求能往那个世界踏进一步,一步即可。其他不做奢求了。

    律忻一中录取通知送来的那个下午金丽荣正好就在收邮递的村口小卖部里头打牌。薄薄的邮件袋在一屋子人的瞩目下被拆开,拎出来几张大小不一的文件纸张。这群人有去过大城市、国外打工的,有带孩子去见识过迪士尼乐园的,但这录取通知书却是头一次见。

    律忻一中威名远扬,考取律忻就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好大学——这一纸通知书是整个村子的骄傲,他们村的刘自颖算是真正靠读书出去了。

    “我就说里面含有这个基因问题,原来我读初中,老是排名第一的。是金子总会发光!”金丽荣满面红光地说。

    刘父也很激动。金丽荣是能言善道的性格,而他则是另一个极端。他笨拙地表达了自己的开心——立刻去破切了一大盆冰镇的西瓜摆去外场院里。一家人就在门口大大的榕树浓荫下围成一桌,分享喜悦。

    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三个人吃着西瓜不言语,但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个人。岁月匆匆,金丽荣和刘父已近中年,刘自颖业已十四,正处在豆蔻年华;只有他永远地留在了少年。这些年总体过得算是幸福,带着儿子和兄长的份,他们还要长久地过下去。

    一直到了晚上入睡,金丽荣都没说要去山上的话。刘自颖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心里满是一种落定的迷惘。她放任思绪到处停泊又离航,脑海里闪过去一张张面孔才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他的模样,只留幼年时期他带自己去溪边戏耍的片段,光怪陆离的碎。她记得他对自己喊:“阿影,你不下来噢,在那站好!”

    那声音小大人一般严肃,又满是少年的清亮,刘自颖记忆分明。也许就是那之后的两年,他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