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抚我顶

    rou身死亡之后，她并未如那些志怪传说中描述的那般，被黑白无常羁押着，勾去阴曹地府。反而像是陷入了一个幽阒空茫之境。

    这里除了她，什么都没有。黑茫茫一片了无尽头，既无人声，亦无犬吠，茕茕孑立，无影相吊。

    这场景本该让她仓惶害怕，但此时，孟知鸿的全副心神都被得知李倓身死的消息所俘获，只觉得悲伤得无法自已，完全没有心情去考虑旁的问题。

    她就在这仿佛永远不会终结的黑暗之中不断地落泪，好似哭了好几个时辰，又或是几天几夜，甚至几个世纪。终于有一声叹息在孟知鸿耳边响起，吸引她往旁侧看去。

    只见传来叹息的那片阒黑虚无之中，竟翩然走来一个妇人。

    她头束倭堕髻，身披金缕衣。气质高华，衣袂飘飘，环佩叮当，仿似仙人。她的足下，每踏过一步，那片土地之上便冒出青枝翠叶，结出瑶草琦花；更有青鸟飞至，蜂蝶恋香，生机勃勃，美轮美奂，令人见之忘俗。

    望着那妇人凌空走来，一双仿佛无悲无喜的妙目注视着自己，孟知鸿心中竟蓦然升腾起一股惭愧羞耻，不敢相见之感。

    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暗自蹙眉，正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妇人竟已翩然飞至她的近前。

    她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一张饱含慈悲之态的面庞之上，竟陡然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似的严厉怒意，双目锁定着孟知鸿，张口便斥道：“英妱，你可知罪？”

    这声叱问可不一般，清脆犹如金石相击，浑厚可比古寺撞钟。

    这声音如有实质般向孟知鸿袭来，几乎是瞬间就按下了她的脊背，曲下了她的膝弯，将她压跪在地。冲击之后，那声音仍未休止，犹如投石入深潭，激起一片涟漪，在这无穷天地之间来回涤荡，足有一刻钟方止。

    孟知鸿趴跪在地上，内心忐忑惊惧不已。但却十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妇人，更是不曾听说过“英妱”这个名字。

    她试了几次，发现自己除了唇舌之外，浑身皆动弹不得，只得抖着声音，高声疾呼：“民女惶恐！”

    少顷，她听见自己的脑袋顶上似又传出了那声熟悉的喟叹之声，周身的压力一轻，仙人显然已经放松了对自己的禁制。

    孟知鸿一动不动，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直起身来。她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那个仙人已然改换了姿势，坐于一副凭空生出的莲座之上，正垂目看着自己。

    发现了她偷窥自己的视线，仙人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起来吧。”

    孟知鸿迟疑着爬起身，听眼前女子将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女子称，自己乃此间天地之大母神，名为女娲。而孟知鸿——也就是英妱，乃是她自体内娩出的最小的孩子。

    在仙宫中时，英妱便以顽劣著称，从不好好修习造化之功，每日不是玩闹，便是闯祸，把宫内捣得鸡飞狗跳，人人畏之。

    某日筵席之后，英妱瞒着大人，偷偷饮酒，及至微醺。当日筵席盛大，宫中凡是有名有姓之辈，尽皆赴宴；就连天兵也垂涎筵中所供之玉露琼浆，相携而去；仙婢童子，更是四处躲懒，玩乐摸鱼。是以，居然让这醉醺醺的英妱，一个人摸进了月老殿中。更是趁着酒劲，抓起红线便一通乱缠，生生是一个乱点鸳鸯谱，造出好些啼笑因缘。

    女娲闻之，惊怒。当即便要将英妱打入凡尘，命她亲自进入这些无辜女子体内，与之神魂相融，替她们遍尝这宿世轮回中的情爱之苦，何时痛彻心扉，有所领悟，何时方可回。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英妱痴缠在母亲的双膝之下，不断撒娇告饶；后羿、洛神等兄姐更是纷纷来劝，就连舅舅伏羲面上亦露出不忍之色。但女娲心意已决，岿然不动，对着小女儿更未曾显露半分动摇之姿。

    是日傍晚，英妱便在依依不舍，又暗含怨怼的心情中，跃下天池，陷入轮回。

    她的第一世，正是落到了这个名为孟知鸿的雍朝官家少女身上。

    ……

    孟知鸿，又或许该称之为英妱，对于眼前仙人口中的说法，感到有些将信将疑。

    作为一个在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中长大的闺阁贵女来说，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像英妱一样“顽劣不堪”、“不是玩闹，便是闯祸”的样子，仅仅只在脑海中勾勒了一番，便觉得犹如被扒光了置于人群之中，羞耻非常。

    更何况，若按照女娲所言，自己与李倓，应是英妱乱系红线造出的一对怨偶才对，但二人相处的这些年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即便是在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那些方面——亦是相当和谐。

    孟知鸿常觉得世上不会再有如他们一般甜蜜的夫妻了。这样一桩姻缘，又怎可能是胡乱凑成的拉郎配？纵然两人之间的结果有些……如今想来，仍让她胸口一痛，但这伤痛却并不是夫君造成的；恰恰相反，正因她二人犹如双生比翼，此刻陡失伴侣，才会这般空虚。

    如此一想，孟知鸿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但她不敢出言冒犯仙人，只点头诺诺应是。

    女娲那边，又何曾见过女儿如此柔顺的样子？即便她心中明白，英妱从天池中跃下，天宫中所发生的前尘事，都已封印在了她的心魂深处。此时同她对话的这个女孩，与其说是英妱，不如说是一个染了几分英妱芳魂本色的凡人女子。但即便如此，面对着被自己捧在掌心如珠似宝般长大的小女儿，她仍是狠不下心肠。

    “承受宿世轮回之苦，我替你免了。”她伸出一指，指尖虚虚点至面前女孩的印堂之处，“此罪或可不受，但你仍需将功补过，何日将所有乱配之姻缘都导回正途，何日你方可回……”

    “等等，我该如何——”孟知鸿睁大双眼，感到眉心之处微微一凉。

    女娲的声音越来越小，周身的一切——女娲膝下那方莲座、随着女娲到来而盛放的奇花异草，哪怕是眼前那片犹如亘古便存在，且永远不会有尽头的幽阒虚空也尽皆如潮水一般褪去。等到她再次回过神来之时，竟猛然惊觉自己犹如天地之间初生的一方灵体，不沾一物，不染尘埃，倏忽之间，竟连自己的名字，也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