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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04

    竞日孤鸣等得是最后一个王族亲卫,他知道王族亲卫会来报仇,哪怕只剩下一个。世上有这种不计生死也不管能不能成的人,比如任波罕凝真,又比如王族亲卫,他知道这些人一心求死,奋不顾身,这种人通常死得也很干脆利落。

    但来的是苍越孤鸣,本来他打算一起收拾王族亲卫和夜族遗孤,但是来的是小苍兔,那情分就不同了,于是竞日孤鸣转向任寒波,笑了笑:“任先生不妨去北殿等一等。”他的手伸出袖子,让任寒波看清楚了手心的发钗。

    任寒波脸色大变,往后退了一步,飞身掠出了花园。

    只是一枚发饰,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那枚发饰出现在竞日孤鸣手中,已经是十足危险的暗示。任寒波掠入北殿之中,四周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会遇到一个足够危险的陷阱,实际上北殿什么也没有,只有殿上的高座上,一个昏迷的身影。

    太黑了,任寒波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拔开瓶塞,一只蜂飞了出来,饶了几圈,往前面飞去。

    ……那确实是任波罕·榕烨,他的meimei。

    别的都能够伪造,唯独他自己留下的暗记,用自己的方式确认,世上再无人知道。任寒波环顾四周,黑暗幽凄的宫殿冷置已久,这里是苗王妃嫔所住之处——他抬起头,黑暗中冰冷的锋刃闪过幽冷的蓝光,突然射向王座。

    厚重的铁栏从天而降。

    四面的铁栏重重落在地上,在任寒波一剑扫开机关射出的利箭之时,铁骕求衣已经从殿外走入。任寒波不由看向王座,一个年轻冰冷的剑客扶起了榕烨,抱到了偏殿。

    “任寒波。”铁骕求衣冰冷的声音响起:“或者该称呼你为任波罕·凝真。你竟然没有死。”

    任寒波闭上了眼睛,狂跳的心脏慢慢平稳下去,他是如此害怕,害怕那些涂了毒药的箭会伤害榕烨,如果他没有出手,如果他没有踏入这个陷阱——榕烨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铁骕求衣,”任寒波低声道:“我也以为,你不会让榕烨知道。”

    “哼,”铁骕求衣冷嗤道:“她不知道,她也不会知道。”

    “为了北竞王,你不惜出卖榕烨吗?”任寒波冷笑起来:“不愧是忠心苗王的铁军卫军长。”

    铁骕求衣冷冷看了被牢笼关起来的年轻人一眼。他没有告诉任寒波,是北竞王的调查发现了夜族的线索,间而推断出榕烨的存在。危险是任寒波带来的,北竞王早就准备了圈套等他跳进来。如果任寒波聪明,在看到那个钗子的时候就该远走高飞,这辈子也不露面。

    但任寒波不够聪明,暴露了心系亲族的弱点,无论北竞王想要如何揉捏他都不是什么难事了。想到这里,铁骕求衣大步走了出去。

    这场战斗不会很久。

    事实上,战斗确实没有太久,当一切恢复平静,人们走进去查看结果时大吃一惊,但结果就是结果,无论多么出人预料,苍越孤鸣赢了。

    每个人都很意外,当苍越孤鸣轻描淡写的解释自己如今如同太祖拥有皇世经天宝典的三种,融贯一体,铁骕求衣明白了苗王的意思——随后登基大典上,苗王的亲卫获得封赏,老师被拜为国师,铁军卫也俯首听令,奉上了忠诚。

    苍越孤鸣得到了漫长时光以来想要的一切。

    尽管他并没有觉得,至少没有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得到满足和轻松。他好像还在那天夜里徘徊,当他打败了竞日孤鸣的那一刻,在就此报仇和放弃报仇之间挣扎,他看着叛贼竞日孤鸣和祖王叔竞日孤鸣,似乎第一次看清他的亲人。

    而他的祖王叔,也是第一次,那么轻蔑,那么无奈,那么苦涩的自嘲着,那个人眉目间的温柔和轻快消失了,那些整日捉弄王叔的快活也消失了,倨傲,野心,忍耐,冰冷的光芒;无可奈何,自嘲自失,自饮苦酒的华彩,就算对于此刻经历了种种的苍越孤鸣来说,仍然是过于剧烈、尖锐、刺痛的冲击。

    他从未真正看清过祖王叔。他也从未真正看清王权。

    这种心情太过复杂苦涩,苍越孤鸣开始汲取其中的滋味,当一切尘埃落定时,苗王宫迎来了平静的黑夜。

    天阙孤鸣的安葬和昭雪,女暴君的处置,王族亲卫已经出发寻找雨音霜和风间始,以报当年援手之恩。苗王坐在花园里,金池默默的为他送上了酒。女官憔悴的离开了,把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花园留给王上。

    夜里寂静得让人难以忍耐,苍越孤鸣望着酒杯里的涟漪,他看不清印照在其中的自己。所有相熟的人都不在了。死的死,走的走,走得那个人他甚至无法以濡慕的心情再去回忆。

    王宫的地牢里,任寒波靠在石壁上,铁链磨得手腕脚腕生疼,他被下了无法运气的药,关在牢里,听说没有处理他的缘故,是因为苗王并不是竞日孤鸣。

    这倒是很有意思,难道那天夜里赢得是苍越孤鸣?任寒波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竞日孤鸣怎么会失败,他和所有人都一样,认为这一战竞日孤鸣本应该不费力气的赢了。

    当脚步声渐渐靠近的时候,火光也变得明亮起来。

    任寒波被晃得厉害的光阴吵醒,举起手臂遮住光,这一下,铁链无可避免的拉扯响动起来。

    苍越孤鸣静静看着他。

    憔悴和疲惫不可避免的抹去了昔日的美貌,让这个在回忆里美貌的闪闪发亮的人走下了神坛。但随即任寒波笑了起来,那个情不自禁的笑容又为了落魄狼狈的剑客抹上了昔日的神采。

    “苗王。”任寒波放下了遮住光的手:“苗王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心里微微一痛,好似有什么捏住了心脏,又很快放开来,他看着任寒波露出了恶意的微笑,那种不怀好意似乎是乐不可支的流露出来,随即任寒波仰头靠在石壁上,长长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多机会杀你啊……”

    “凝真。”苍越孤鸣不自觉出声:“孤是苗王。”

    所以,此刻,你是否该稍微改变一下态度,就算……就算是为了此情此景,就算只是像女暴君那样稍微后悔一下往事?

    任寒波噙着一抹笑容,闭上眼睛,他在想,铁骕求衣有没有告诉过苍越孤鸣,他还有一个meimei。

    苍越孤鸣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想起该说什么:“……你一直不知道,孤是王子?”

    任寒波睁开眼睛,外面的火光依然纷乱,站在铁牢外面的苗王有着威严平静的脸庞,又怎么可能是当年的少年人。但他们毕竟在那些奇妙的时刻相遇过,他点了点头:“直到女暴君对你动手的时候。”

    苍越孤鸣心里一紧。

    “你也在那里。”苍越孤鸣很久才找到了声音,就像淹没在水下的人终于浮上来喘了口气,气息贯穿肺腑,痛得撕心裂肺才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凝真,为了杀孤。”

    “苗王,”任寒波微微笑了起来:“你爹下令,我一族所有人都死了,而我要杀你,你竟然觉得不可思议么?”

    苍越孤鸣脸色苍白了起来。

    任寒波暗暗松了口气,他已经确定,苍越孤鸣并不知道还有榕烨,或者别人存在,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再担心自己的死会不会带来可怕的结果。

    “我说过,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任寒波极力维持着平静,眼角却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令言语蒙上森冷的寒光:“你还很小,我爹说你会是未来的王……是我的主人,我……为了你刺上一誓龙黥的刺青,发誓为你而死,可苗王……你爹仅仅因为猜疑就派了铁军卫夷平夜族,我爹那个大傻子……他绝望之下,熬了毒药骗大家喝下去……”

    那天夜里,他从剧痛中醒来,身边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还在呻吟。他以为有人下了毒,抠挖嗓子吐出来一些,又挣扎着爬回了自己的住处,胡乱吞下藏着的解毒药,当他撑着站起来,昏昏沉沉跌跌撞撞要求救父母和meimei的时候,那个男人在椅子上绝望的仰着头,绝笔信就在面前的桌子上。

    为了向苗王证明忠诚,他毒杀了全族上下,只留下当年本要嫁给苗王子的女儿。

    榕烨只是睡着了,睡在父亲膝盖上,柔弱的呼吸着,好似这场梦里,一切都那么美好。

    任寒波浑身发抖,前所未有的憎恨起死去的男人——他憎恨得恨不得挖出心脏,把血都放完,剔除骨头,扔在男人平静的脸上。当他走出去,当他发现母亲和姨娘都已经冷透了,当他一个个地方寻找还有没有生还者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脸,那天夜晚的一切,都注定要摧毁从此以后他日日夜夜的安稳。

    "你恨的是王权,"苍越孤鸣一动不动,脸颊被一闪而过的光照过去,又很快陷入了昏暗之中:“凝真,你已经输了。”

    “也许吧,我没能杀了你,”任寒波从回忆之中抽身,露出复杂的神色:“天意莫测,没想到,你竟然赢到了最后。”

    仇恨让幻觉彻底消散开来,苍越孤鸣站在光影中,他其实很希望这一次的探视能够稍微驱散一些寒冷,但在这个故事里,他只有一个立场。在任寒波的眼睛里,只有一种东西,仇恨——对王权的恨意,那刻骨的仇恨让所有虚幻的色彩都蒙上了悲苦的执着。

    那不是他的故事,那只是他的幻觉。

    “杀了我吧,苍越孤鸣。”任寒波面无表情,淡淡道:“只有这一条路了。你是王,我是弑王之人。”

    苍越孤鸣沉默的面容一瞬间泛过痛苦的波澜,他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和神色,不为外人窥知真正的想法,然而这一刻,任寒波还是清楚地看着那个天真的少年,因为无法承受的痛苦露出了短暂的失态。

    这样就好——如果你能记住这种痛苦,就不会和那个失职的前任苗王一样。

    许久之后,苍越孤鸣压制住种种情绪,低声道:“那天晚上,祖王……竞日孤鸣给你看了什么?”

    任寒波微微一怔,道:“你在犹豫什么,苗王?难道你觉得,找一些无足轻重的借口就能改变什么?”

    “你并没有……真正弑杀王族。”苍越孤鸣气息不稳的说出这句话来,但随即,任寒波浮起一丝冷笑:“对了,原来如此……你以为千雪孤鸣是被北竞王所杀,毕竟你没有真正看到啊……”

    “凝真……”

    “罗碧杀了你爹,抢在我前面;我赶到的时候千雪孤鸣要杀罗碧报仇,他们都太激动了,没有发现我就在身后……”任寒波忽然一笑:“你想知道你叔叔临死前说了什么么,他说他救了罗碧,没想到害了自己亲兄弟——”

    苍越孤鸣呼吸一窒。

    他想起了朝堂上的争执,叔叔一次次为了藏镜人辩驳的神色,那些话仿佛就在眼前响起,悲愤又痛苦,任寒波讽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杀了你叔叔的时候,罗碧还想反击,可惜他和你爹互相搏杀,精疲力尽,他抱着你叔叔跳下山崖……”

    强大的真气鼓起衣衫,苍越孤鸣看向了牢里一心求死的男人,任寒波露出了微笑,那双眼睛毫不避讳的望过来,兴致勃勃,兴高采烈,似乎在嘲笑这样的结局下,不过是实现了他的心愿。

    “凝真……”

    他喜欢过这个人,以苍越孤鸣的眼睛,以什么都不明白,以为祖王叔,王叔,父王都一样互相支撑着苗疆的那个苍狼的眼睛,喜欢过这个对他同样一无所知的人。

    “杀了我吧,苗王。”任寒波声音温柔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