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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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一事实,是在唐小龙勒住他的脖子时。旧房子里的尘窜进喉咙,让所剩无几的氧气更加稀薄。高启强恍惚想到砖缝里被踩碎的野花。 那天他倒掉洗衣的污水,蹲在门口。洗衣盆里沉淀了不少沙土,在倾斜的盆底汇聚成一弯黑褐色的月牙。一会儿要再用清水涮干净。他低头叹了口气,舒缓下腰背的酸涩。看见颜色已被磨损的砖面之间冒出一朵小小的花,艳丽的粉色。 高启强有些惊奇,他在上货的路边常见过,通常是醒目的一小团,间隔一段路程就能看见。在蓝天下送了高启强不少好心情,他骑着车,鱼腥被甩在后面,野花像却一簇一簇地跟在他眼边。没想到有一朵一路跟到了家里,高启强出门前留意脚边这朵小花,想着有时间留点花籽,种在阳台上,小盛和小兰估计也会喜欢。 没等到空闲,却等到了来势汹汹的唐小龙唐小虎。高启强正搓洗一块血污,他最近忙忘了日子。踢开门的响声炸开在耳边,他忙把盆藏进有些狭窄的卫生间。拘偻着背跑出来,不断地点头哈腰,说会尽快交上卫生费。两人恶狠狠地往外走,带着红袖章的手臂还掠走一条大鱼,他本来是为明天小兰回家准备的。 高启强堆着笑,暗地里又加牢了门。回屋时,低头看见不知被谁碾烂的野花,有些喘不上气。 高启强用仅存的意志撞上杂物,大口喘着,又呛了一嘴灰。他的睫毛还被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尘糊住,拽起身边的物什发狠地砸向唐小龙。他砸得很凶,泪流得更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唐小龙偏偏要用他的命换他弟的命,为什么偏偏是他撞上了徐雷的死亡。水牛哞哞地向水塘望去,葡萄似的黑眼珠却不会说话。直到唐小龙喊着他们要杀小虎,不知是哭得还是血染的红眼珠望向他,他又刹那卸了力。残破的声带伴随着抽泣。 “你知不知道……徐江他们怕什么? 两个人带着满身伤沿着小路往回走,草里长了几朵粉色的野花。唐小龙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看一眼高启强卷卷的发旋,突然意识到高启强比他矮。他自认不算高,唐小虎跟在他屁股后面,没几年窜得比他还高。自家细佬呲着大牙又憨又拽地乐,抬眼看向他哥和他不在一条直线的耳朵,一得闲就踮起脚尖拿肩膀撞他。 可他现在的肩膀痛得发麻,又没法找打他的人说理。平常嚣张惯了,管高启强是不是比他高都得向他弯腰低头。但眼前人的背,挺得笔直,只有在疼的时候弯腰缩一下。唐小龙看着那根有些脆弱的脊椎,那晚分赃款的战栗感爬上大脑,疼得发慌,咬着牙从鼻翼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高启强的脑袋自然没像唐小虎那般浆糊,先让他收拾下自己再想办法。腰背的伤,位置有些气人。给自己包扎完的高启强看着唐小龙抓耳挠腮了半天,在镜子面前使劲地扭着身子,又没脸让高启强帮忙。最后他看不过去,手朝那人招了招。 唐小龙小心翼翼地把沾了碘酒的棉签递过来,颇不好意思地把上衣脱掉。高启强后知后自己也应该不好意思,可他只是冷静地涂抹伤口。紧绷的身体没遭受恶意的手劲,意料之外的温柔。唐小虎认真地听着高启强要求的口供,沙哑的声音爬上后颈。对上李响和曹闯,寻求的眼神太过灼热,他只能祈祷警察没发现。高启强连带着黑夜把他关在屋里,静得心慌。 掏出前不久阿盛给的小灵通,带有茧子的手指摩擦着按键。高启强一点也不想牵连到自己的弟弟。高启盛的手修长、秀丽、骨节分明,和她短圆粗胖的手不一样,应该去握钢笔,又或是弹钢琴。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高启强听阿盛讲在音乐课上的见闻,音符从指尖与琴键的相遇中绽放,黑白色的舞步跳在自家细佬明亮的眼前。高启强问他是不是喜欢钢琴,摇起的头比声音更快,不用。低头想了想,将高启强拉到自己的嘴边,轻柔地说,姐,你给自己也买点东西。 高启强笑眯眯的眼睛迅速睁大,着急地抬头四处瞭望。没人注意到这对贫苦的兄弟,又攥紧了二弟的手。小盛聪明又听话,在外不会这么莽撞。高启强不愿敷衍这份热忱,也学着小盛说话,带着笑意的“好”染红了耳尖。高启盛拉着他姐的手,也跟着笑。 她当时只是心疼阿盛的懂事,后来高启强想起来,弟弟已经到了上生理课的年纪。盯着手中的教材,在课后红着脸问老师,女生生理期很难受吗?高启盛家中的情况老师们都很清楚,他本身又是个聪明听话的学生。老师也就只当他是为了自家的小妹,悉心地告诉他。 但越听高启盛却越难过,他姐从来没提过这些。有时看见高启强蹲下来,他撂下作业给他姐揉揉腰,没几下被赶回去学习,说没事。 他一直觉得他姐很苦,而这痛苦有一大半来自撒手人寰的父母,另一半来自他和小兰。可他姐从来不怨,甚至是让她身陷囹圄的父亲,高启强也会虔诚地朝着遗像跪拜,保佑他们三人一生平安喜乐。 神龛上不会熄灭的塑料红烛将光洒在高启盛的脸上,此时他被他的哥,他的姐,揪着衣领跪在他父母面前。藏不住的哭腔在喉咙里挣扎着,你的手绝不该去握枪! 高启盛觉得红光有些伤眼,他的视力不好,配眼镜又太贵,他不到挺不住绝不说。还是班主任联系上高启强,辍学有一段时间的孩子认真地听着。拽起高启盛去眼镜店,她知道她弟每晚只能用蜡烛照明。 摇曳又粘稠的火光不够清澈,在高启盛眼里滴落一片又一片的浑浊的黄。她狠不下心去说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家弟弟的后脑勺,说,傻仔,有什么事都要跟姐说。 高启盛在当时还算宽阔的肩膀上忍着泪点头,往后每次高启强都会叮嘱他,小心伤眼。 可这次没有,跪在地上的高启盛有些委屈。又执拗地仰起头把这点痛吞下去,告诉他姐,他有办法应对徐江。 火辣辣的巴掌落在高启盛白净的脸上,那副新换的黑色方框眼镜被打偏,斜挎在肿起的掌印上,露出猩红的眼尾和盈满乖戾的眼睛。高启强被那双眼睛盯得压低了鼻息,许久,把手扶上自家细佬的脸,颤抖地揉着。 高启盛把那双照顾自己和小兰的手握住,姐的手原先柔软又小巧,他以前最爱捏着玩,逗得他姐浅浅地笑。可他现在只摸到厚厚的茧子,僵硬的死皮里浸满了鱼腥和血汗,与她原本的软rou突兀地连在一起,像两块被迫缝在一起的不知名的死尸。 高启盛又埋入熟悉的怀抱,可那肩膀却比他单薄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