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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瑾,你收拾好了没有啊?” 周瑜正在穿衣,窄袖干练,衣带紧系,衬出一把劲瘦的腰身。衣领边缘处用鹿皮加封过,墨黑底暗红纹路,衬得那张玉面既俊又俏。 孙策大步推开房门就看见这一幕,眼神狠狠一亮,他左手举起两把角端弓,右手用力拨了一下弓弦,弦线猛颤,破开空气。周瑜被这响声引得偏头去看他,墨黑的眼中似有疑惑。 而后他问道:“这么急做什么?” 孙策瞧他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随手将两把弓放在桌上,走过去替他收拾了起来。 周瑜也不说话,就站直了由着他帮忙。结果孙策只是胡乱拍了两下,糊弄得很。 “得赶快走了,”孙策拉着他的手往外走,“被孙权那小子瞧见非央着我们带上他不可!” “那就带上他,”周瑜站定,“这些日子他都待在屋里乖乖读书,想也闷坏了。” 孙策吊起一边的眉,看上去分外刻薄:“他才几岁?拉得开弓吗?” 周瑜抱臂上下打量了孙策一番,开口道:“有父兄如此,日后他能射下虎豹也未可知。” 孙策闻言笑着睨他:“你倒高看他。” 周瑜接过他手中的弓,拨琴似的拨了拨,抬眼望他,问:“我高看的是谁?” 孙策因他那句“父兄如此”畅快得要命,此时又装听不懂:“不清楚,大概是我父亲吧。” 而后就看见周瑜点了点自己的嘴,孙策微微一愣,便听他说:“收收笑。” 孙策再忍不住,朗声大笑,揽着周瑜的肩往外走。“今日我定要猎个大的!” 二人边走边讨论那鹿起山里会不会有虎豹豺狼,碰见了又该怎么办。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垂髫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哥,你们要去哪儿?” 孙策周瑜齐齐转头,望见十几米外跑来的孙权,孙策率先反应过来,拉上周瑜就向外狂奔。 “你们要去打猎!”孙权迈着短腿在后头追着。 “等等我!” 孙策到底比他大了好多岁,身高腿长,拉着周瑜一会儿就出了府。期间周瑜不明所以地回头瞧孙权,转头又瞧边上的孙策:“为何不带上他?” 孙策亲自为周瑜牵了马,二人跨上各自的马,马蹄扬起尘土,孙权气喘吁吁地站在周府门口,瘪着嘴快哭了。 快羽向郊外驰骋而去,孙策拽着马缰,朝周瑜喊:“带上他我们有许多地方不能去!” 周瑜也喊:“什么地方?” 孙策答道:“刺激的地方!” “……”周瑜沉默片刻,又问,“他若是哭了怎么办?” 周瑜是家中独子,缺乏与弟妹相处的经验,只觉得对待小儿应该多纵着些,只要不过分,要什么给什么就好了。没料到孙策竟答:“哭了就哭了,哭得厉害就打一顿。” 周瑜愕然,许久了才憋出一句:“你母亲不拦着?” “她自然拦着,”孙策说,“所以我都背着她打。” 惊风快羽并头跑着,周瑜拽着惊风的缰绳说不出话来,孙策瞧他的样子,笑着说道:“小孩可麻烦了,不能惯着。” “……” 惊风载着主人久久无言,那边飞奔着的快羽和孙策一齐扭头,孙策问:“怎么不说话?” “我在回忆儿时有没有被你打过。” 孙策狠狠一噎,咬着牙挤出了句:“那你回忆得如何了?” 周瑜沉吟片刻,晃了晃脑袋:“貌似没有。” “什么貌似?貌什么似?”孙策喊,“就是没有!” 周瑜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朝孙策瞥了一眼,“没有就没有。” 孙策气极,想他儿时第一次见周瑜,是在下邳的家里。那日他刚练完枪,热得汗流浃背,风风火火地跑回府里找水喝,迎头就撞上个小童,扎着两个小髻,生得玉雪可爱。孙策没管那杆撞落地上的宝贝枪,立刻把撞到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周瑜摔得有些疼,面色不太好看,却也没出言责怪他,孙策倒没注意这个,他料想周瑜定要哭上一哭,因他这模样看着就rou嫩。 周瑜起身拍了拍衣摆。孙策心想,竟然没哭,怪哉。 孙策幼时一度以为周瑜比自己小好多岁,因为从前周瑜矮他许多,这事后来被周瑜知道了,一连几天话里话外说他昂藏七尺,真乃江东英杰也。 总之,孙策自问儿时每每见到周瑜,便会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惹他哭了。粗鄙之语尚不敢言,遑论动手!孙策觉得冤屈之极不过如此了。 “我从前若跟你打一架,你会像孙权一样哭着去寻母亲么?” “焉知不是你哭着找母亲?”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孙策想了想,兴致勃勃道:“那你会来哄我吗?” “……”周瑜沉默片刻,道,“我会笑你。” 孙策却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孙权每次都去母亲面前掉眼泪,非要母亲哄哄他才好。你呢?我到你面前掉眼泪,你说几句好听的不行吗?” 周瑜给了他一眼刀:“孙伯符,你来劲了是吧?” “将我打哭了却不哄我,”孙策胡搅蛮缠,仿佛周瑜确实干过这种事一样,“你很有理吗?” “……” 周瑜夹了夹马腹,轻喝一声“驾”,惊风便载着他绝尘而去。 “诶!公瑾!” 孙策迎风吃了一嘴沙,低头看见快羽撇着头瞧自己,立马拍了一把马头,朝快羽喊道:“快追!” 憋屈至极的快羽载着孙策一路缀在惊风身后,行至一处盎然青山,溪水渐渐,山下一块大石上题着“鹿起”二字。 二人齐齐下马,去寻那被绿意遮掩着的青石阶,前些日子下过雨,窄小崎岖的石阶有些滑,孙策便叫周瑜走在前面,万一脚滑还有他在下面护着。 周瑜背着箭筒,边爬石阶边拨开繁茂的枝叶,走得又稳又快,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身后的孙策,见他没摔下去便放心了许多。 说也奇怪,这鹿起山上一路走来只见几只野兔和飞鸟,孙策最初见了还兴致盎然地拔箭,一连射下三只野兔和四只鸟后,他抱怨道:“怎么连蛇都没有?” 周瑜正在远处捡他射下的鸟,闻言举起了那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猎物,问:“你还要吗?” 孙策随手撸了几根树枝,将枝上的叶片一气薅秃了,“这么点rou还不够塞牙缝呢,”孙策说,“丢了丢了!” 周瑜没听他的,把鸟收拾到篓子里,起身,见孙策神色悻悻,他提议道:“到山顶看看?” “我看就是到了山顶也没什么大物可猎,”孙策懊恼,“鹿起鹿起,鹿呢?” 周瑜提起那装着猎物的篓子,道:“以后就改叫兔起山了。” 孙策接过篓子,叹道:“舒城山中野物真是少,我从前随着父亲去洛阳时,在洛阳的山上猎得一只花豹。” “洛阳的虎豹豺狼比这可多多了。” 周瑜挑起眉,盯着孙策道:“这话可说不得。” 孙策顿时领悟,也盯着周瑜,笑道:“我哪儿说错了?” “正是因为没错,所以不能说。” 二人一同往山顶前行,视野渐渐开阔,孙策往远方眺望,时下日头正盛,迫使他眯起双眼。 “如今洛阳城中虎狼遍地,普天之下,焉有净土。” 日头边飞过一只鸟,孙策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伸手去周瑜箭筒中摸了一支羽箭,挽起角弓,形如满月,他紧盯着猎物,却对周瑜道:“公瑾,你猜我这一箭如何?” 未等周瑜出声,孙策一松手,箭似流星破空而去。 那鸟从半空直直下坠,一击即中。 周瑜神色自若,往远处望了望,那鸟无处可寻,才说道:“不知便宜了谁。” “自然是山中走兽。”孙策又道,“你我身逢乱世,公瑾可有远志?” “乱世中安身立命已是不易,谈何远志?” “公瑾这话就是自轻了。” “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我无爵无德,更无甚资历,”周瑜抚了抚衣摆,“中肯之言罢了。” “这番话你说给别人听,他们兴许会信,说给我听,你倒指望我信一字半句?” 周瑜偏头瞧他一眼,说:“愿闻伯符之志。” “我?”孙策仰头望了一眼炽烈的日头,光晕夺目,春晖下,周瑜见他笑得恣意,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经,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周瑜怔愣着,听见孙策道:“我也无甚远志,只愿日后留下青史一笔,此生无憾也!” 周瑜听罢,挑起眉:“分明是鸿鹄之志。” 孙策也学他扬起眉,道:“只公瑾能知。” 二人一齐朗笑,栖在树荫中的飞鸟被笑声惊起,纷纷振翮远翔,直指九霄。 石阶外的天地依旧广阔,只是行路不便,孙策拉着周瑜去走那崎岖山路,不知通向何处,但足够叫孙策兴致勃勃,他想密林深处必有野兽。 周瑜踩着阴湿树叶,有些忧心:“你带刀剑了么?” 孙策立即背手过去摸了摸脊背,忽地扭头:“忘了!” 二人已然行至密林深处,周瑜狠锤了他一拳:“若是真遇见野兽,射箭都来不及,你想赤手空拳与它搏斗?” 他一句“快回去”还未说出口,便见孙策拔了一支箭,往他身后射去。 周瑜当下也拔了一支箭,急忙转身,箭尚未发,只见一抹赤红身影,穿梭在丛林里。 孙策追了上去,喊道:“是赤狐!” 万幸不是什么猛兽,周瑜松了口气,跟在孙策身后。 二人边跑边射了几箭,无一命中,孙策有些恼了,他二人射箭向来不差,那赤狐闪得也忒快。 孙策一气将箭筒中的箭射空了,就去周瑜箭筒中又摸了一支箭,这次没再按上弓弦。周瑜扶着一棵槐树,气喘着道:“别追了吧……” 孙策胸口也起伏不断,拿刀一般地拿着箭,那赤狐钻进一大团树丛里了,孙策俯身望了望,道:“躲在这儿呢,捉住它给你弄顶冬日的小帽。” 周瑜想了想那狐狸艳丽的毛色,犹豫道:“还是算了吧。” 话音未落,孙策便一个猛冲,扑进那团树丛里。片刻后,周瑜瞪大双眼,眼瞧着孙策掉入一个大坑。 轰鸣声中,周瑜急忙冲上前,扒着树丛瞧孙策,若是农户设下的陷阱,孙策此时怕是被兽夹夹断了腿! “伯——” 周瑜还未喊全,下方传来个声音:“公瑾!我没事!” 周瑜心跳如擂,此时差点瘫软在地上。 “你日后打猎若再像这次一样……” “公瑾,这下面有个破观!”孙策在下面喊,“你下来看看!” 破罐?周瑜心内疑虑,却也没犹豫,纵身一跃。 这一跃方知底下有多大,几棵老槐树绕着一座破旧道观,树冠遮天蔽日,缝隙中漏下几束日光,周瑜心惊不已,方才那狐狸藏身之处并非树丛,而是这几棵槐树的树冠。 孙策这时从观里踱出,招手示意他进去。 “里边荒得很,全是蛛网。” 观内并无供奉的神像,阴凉而荒芜,木质桌案早已蒙上一层灰白的尘埃,周瑜环顾四周,阴冷的气息渗进皮rou,他伸手揪住正在四处打转观望的孙策,道:“此地不宜久留。” 孙策却觉得新奇,饶有趣味地四处看,“不过是个荒废已久的破观,”孙策摆摆手,“公瑾难道相信神鬼之说?” 周瑜盯着房梁,开口答道:“敬鬼神而远之,圣人之言不无道理。” 说毕,周瑜便走出了道观,孙策见状立刻赶了上去,走得太急,一脚踢碎了脆生生的木门槛。 孙策差点摔个大跟头,周瑜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吓得转身过去看,迎面撞上了孙策带着尴尬笑意的俊脸。 两人一齐捂住额角,都被撞得眼冒金星。 “你就不能稳重一些?” “我下次尽量,”孙策揉完自己的额头,又伸手去碰周瑜的,“你以后也该等等我,抛下一句话就走了算什么?” “算我倒霉!” “……”孙策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那我们现下怎么出去?” 周瑜指了指一颗槐树,道:“爬上去。” 孙策举头,望了望头顶的树冠,又看了看周瑜波澜不惊的面容。 周瑜瞥他一眼:“你儿时爬树爬得少了?” “没有一百棵也有八十棵吧,”孙策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事,“我闭着眼爬也能上去,方才我只是担心公瑾——” “我曾经邀你一起去郊外爬树,可是被你严辞拒绝了,”孙策直直盯着周瑜,“公瑾儿时乖巧懂事,不愿学我的无赖行径,如今爬得上去吗?” 周瑜正了正箭筒,走到槐树下,仰头打量了一会,道:“邀我爬树?” 周瑜偏过头瞧他,“不是掏鸟蛋?” 孙策心虚地眨了眨眼。 “我确实不擅长这个。” 周瑜浅笑着朝他勾手,孙策被他笑得昏了头,缓过神来时已经站定在他身边。 周瑜拍拍他的肩,笑意更深:“所以得借伯符兄一臂之力了。” 孙策眼皮跳了跳,片刻后,被周瑜踩着肩,任劳任怨地给他当了梯子。 同一时刻,道观中两道幽幽绿光,正细细端详着爬树的两人。 “好俊俏的少年人,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久不见人,看上去都一个样。” “我喜欢上面那个。” “下面那个踹破了门槛,不是好人。” “他想把我做成小帽,能是什么好人?” 赤狐盯着周瑜,瞳仁一动不动。 “我算算他的命数。” 赤狐伸出一只爪子,划了几道,虚空中便显现出如波纹一般的气流,汇成符文的模样。 “一阴伏于二阳,主客皆是巽。”赤狐解了解,“长风相随,吹拂不断,利武人之贞。” 赤狐奇道:“跟之前遇见的那个小童一样,主风的命。” “不太一样,”白狐点了点其中一处,符文缓缓流动,“九三爻动,不止是风。” 它抬眼仔细看了看,而后说:“风在水上行,利涉大川,水到渠成。” 赤狐顿悟:“风水涣!离宫五世——” “遇火呈祥,泽披万物,”赤狐惊道,“瞧着像水命,没料到是个通烈的离火命。” “此人并非池中之物。”白狐神色平静。 赤狐眼射精光:“那就借他的腹。” “不行,”白狐道,“换个人。” “为什么不行?” “此人命格贵重,来日或能左右天下时局,”白狐警告道,“你想借他的腹,小心遭了天谴。” 赤狐闻言抖了抖耳朵,神色悻悻。白狐见它还不死心,狠瞪着它。 赤狐见那眼神冷厉异常,立即应道:“听你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