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汛期至河督苦批文 暴雨夜靳辅独产子

    窗外阴云密布,黑云压城,空气中弥漫着闷热与烦躁,河道上一众人都守着天,看何时落雨。

    “来了。”

    第一滴雨落在了陈潢的眼皮上,叫他觉察出这蓄谋已久的雨季正式来临,与此同时,一滴雨也落在了河道府的天井里,靳辅一手支着腰,一手伸出来,接住了一滴雨。他大腹便便,腹部已有垂坠之势,产期将近,近日更是腹部时常发紧,大夫说左不过就在这几天,勒令他必须在家静养,不可再外出cao劳,河道府上下也都管着他,只叫他在屋里安心歇着,不准出河道府的大门,外头的事都由陈潢带人扛着。河道上的事他并不担心天一,天一是治水的好手,更是奇才,总是能安排好的,他更担心的是老天爷,是这天公可否怜悯众生,少下些雨,施舍一个太平年。他扶着腰立在门边来回踱步,不过几步功夫,外面已成瓢泼大雨之势,叫他不得不叹口气,关了门,回到床上想要眠一眠。

    一连几日身子难受着,腰上疼得厉害,又觉得胃里顶得不舒服,顿顿食不下咽,夜里记挂着河道,也cao心着天公,总也睡不踏实,脑中乱糟糟的,没个安静。如是几日,他也熬不住,如今身上实在疲乏不堪,不得不再躺回去眠一眠。

    再睁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天仍是阴着却未见暮色,许是到了午后,窗外暴雨如注,他睡得迷蒙,一声响雷将他彻底惊醒,他欲支起身子起来喝些水,却觉得腹中隐隐作痛,倚在床边歇了片刻才缓过来些。他起身缓缓饮了些水,腹中坠坠的,有些许闷痛,他想叫人来再添壶水,嚷了几声都没人应。河道府素来没有下人伺候起居,寻常守卫总也是有的,许是房里隔得远了些,外头雨声太大,没人听见。他扶着腰走至廊下,想了想又折回去取了蓑衣,行至外间叫人套车。这样大的雨,他总是放心不下,总要去河道上瞧瞧,若是寻常他断然不愿坐车,只是如今实在是身子不便,雨天难行,他既怕遭了数落,也怕真出什么差错。腹中到底是龙胎,是天家血脉,他一晃神就又想起了南书房的那些荒唐,腹中又似有所感应,踢动着,不老实。

    总还是该去河道上看看。最近两月总是称病,河道工事全部的担子都压在陈潢一人身上,他无法下河与众人一齐劳作,只能一日日地坐在棚屋里算账、处理文书、多多得为汛期做些计划。靳辅坐在车里听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棚,好似擂鼓,敲得人心咚咚跳,又有雷声不时响起,更叫人心慌。第一个瞧见马车的是郭河叔,他两脚俱在泥里,啐一句“又是哪个大老爷来添乱”,将手里活计丢给旁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了水塘子去接驾。不想帘子一撩,车夫扶下来的是着了蓑衣斗笠的靳辅。郭河叔叫了一句“哎哟我的大老爷!您怎么还来了!”,忙上前扶他去棚屋坐下,又扯了嗓子喊,“陈潢呢?叫他来!”

    河道旁的棚屋是为了办公方便临时搭建的,不过是泥糊的墙壁草铺的顶棚,几间屋子外加几座草棚孤零零地立在工地上。如今大雨倾盆,河道各级官员更是聚在屋棚下一面议事一面等河道各段汇报数据。靳辅的身子虽有蓑衣遮掩,却仍是惹眼,郭河叔忙避着人扶他去值夜人的小屋,对外称是靳辅仍在病中,着不得风,避免过了病气给众人。屋内简陋,不过一床一桌,连条凳子也无,靳辅便只能扶了桌子坐在床边,腰上没了倚靠不免有些吃力,只得强撑着。sao动的人群听闻靳大人来了,也渐渐平息下来,似是吃下一颗定心丸,至少河道总督没有被这瓢泼大雨吓跑。陈潢还在河边监督临时增加的防洪工事,听见人叫忙冒着雨匆匆跑上来,推门见靳辅正解了斗笠坐在桌边,不禁惊讶道:“不是让你在府里歇着,怎么还是来了?”又张罗着替他去讨壶热茶,去去寒气。

    “你别忙,”靳辅按住他,“先跟我说说,河道上怎么样了。”

    “我带了人扛沙包呢,这才第一天,暂时还看不出个什么来,只是先防备着。河道各段目前报上来的数据也算平稳,没有涨水太过迅猛的。该备的沙包石条羊皮筏子,我也都叫人备好了,你放心,有我在,决不辜负你所托。”陈潢说话间拧了滴水的衣裤,抹一把脸,目光点一点他高隆的腹部,“倒是你,身子怎么样。”

    靳辅苦笑着摇摇头,“还行,沉得很。”

    “大夫不是说就在这几日,叫你别折腾。”

    “躺着也躺不踏实,不如来瞧瞧,还安心些。”

    “来看过心里踏实了便回去吧,这儿有我呢。”

    “没事,你们不用管我,都忙去吧。把这几日积压的公务给我拿来吧,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歇下了,河道各处的事儿可不会歇。”靳辅按着桌子,摆明了今日就要赖在此处,正逢外头有人叫嚷着要陈潢过去瞧瞧,陈潢皱眉嘟囔一句“胡闹”拔腿就走,出门前又转头甩下一句:“天黑前就走。”随后就匆匆疾走消失在雨里了。

    河道上着实事多,郭河叔替他备了茶水笔墨,替他送来这几日的公文,便也跟着下到河边忙活去了。巴掌大的棚屋里便只剩下了一人一桌一床一灯,靳辅揉一揉酸痛的腰背,今日不知为何腰上格外疼些,骨头间渗出来的疼痛磨着他,叫他忍不住反手捶了又捶。积压的公文有的是河道各处例行汇报,有的则是请求拨款或是催请石料,亦有报告河工聚众闹事者,叫靳辅不由眉头紧皱,拈了笔一一回复批文。腹中沉甸甸的,不时有些发紧,起先靳辅还未在意,以为只是路上颠簸所致,可随着烛泪淌落,蜡炬成灰,腹中也渐渐从若隐若现地发紧,变成了隐隐的坠痛,他不得不放下笔,转身倚靠着墙休息片刻,轻揉腹部,等待腹中的坠痛过去。可腹中疼痛愈演愈烈,起先还只是间或疼一下,而后渐渐加剧,变成一刻一疼,甚至半刻一疼。靳辅不得不半躺在床上,挨过这一阵又一阵疼痛,他隐约预感到这或许是孩子将要出生的征兆,腹底可以摸到一个圆形的弧度,应当是胎儿的头部,已有下行之象,可他看一眼堆积如山的公务,又听得外间奔走呼号之声与雨打风吹之声交叠,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焦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中蔓延,他咬一咬牙忍过又一阵疼痛,提笔在公函上写下又一行批复。

    然而忍耐到处理完公文,靳辅卸下一口气,终于是再也支撑不住,缓缓侧卧在只铺了草席的床上,一手抚上再度发硬发紧的腹部,一手情不自禁地揪住了草编的枕头。他人生从未如此刻狼狈痛苦,他在无法自欺欺人,逃避即将生产的事实,他咬住嘴唇,忍住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他听见几个河工就站在屋外大声谈论天气,他生怕被人听见叫人瞧见自己即将产娩的丑态。他无力走出去叫人,也没脸走出去叫人,他勉力抬头透过门缝去瞧外头的天色,天色已经昏暗,他想,再忍一忍,或许陈潢便会来催自己回去。他看不见自己的肚腹早已有了明显的垂坠,小腹较之昨日更为隆起,腹内的胎儿沉着一股劲儿,似是要将他的身体撕开。他浑身冒着冷汗,虽是在屋里,可额上背上已然湿透,他觉得自己似是溺水,又似是脱水,想起身倒一口水喝,在疼痛稍稍平息之后,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来,水壶放在桌子稍远处,需站起身才能够到,他扶着桌子起身,拿水壶的手却是颤抖着,没有气力。好不容易饮下一杯水后再欲斟第二杯,腹中骤然腾起的痛却叫他脱了力,摔了茶壶,伏在床沿上咬牙忍耐。外头立时应声冲进来一个人,“紫垣!”

    幸好,不是旁人,是陈潢。

    陈潢望着蜷缩在床沿的面色痛苦的靳辅一时发愣,回过神来立刻扑上去问道:“怎么了?可有伤着?可是要生了?”

    屋门大开着,外头雨声喧嚣,靳辅咬着唇面色绯红,颇为难为情地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小声道:“……许是快了……”

    陈潢见他难受不免心急,冲出去寻了一件油布制成的斗篷又冲回来,将靳辅慢慢扶起,替他裹上,不等他拒绝便横打着抱起他向外走。“车我已经叫人备好了,直接送你回去,我已经吩咐了车夫去找郎中,你别怕。”

    听闻找了郎中,靳辅又挣扎起来,“不……不要……”

    陈潢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他倚在自己怀中藏在兜帽下的一张脸,“不要叫人,知道……”疼痛又起,靳辅情不自禁绷紧了身子,陈潢忙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一片泥地,将他送至候在大路旁的马车上。饶是批了油布斗篷,靳辅身上仍是被雨淋湿半数,湿淋淋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喘息着靠在马车壁上,忍受着车厢的颠簸和雨声的嘈杂,全然不知方才一路已然破了水,如今羊水正透过衣袍混合着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车厢里。他只觉腹中疼痛再度加剧,坠得他合不拢腿,叫他下意识地生出想要向下用力的冲动。他想要呻吟出声可又害怕车夫听见觉察出异样,只敢咬牙忍着,可喉头还是不时泄出几声呜咽。胎儿压迫着敏感处,使得他前身不合时宜地挺立起来,不时贴蹭着腹底,更叫他分外难堪。他正不知如何自处时,却听得一声“到了”,不得不重整了颜面,咬紧牙关,忍着异样扶了车夫的手下了车。河道府不大,进出通常从后院,后院到卧房不过二十几步距离,且都在廊下。靳辅进了门勉力走了几步,便又觉疼痛来袭,一时扶着墙不敢前进,小口喘息着等待阵痛过去,羊水仍不知不觉地流着,顺着裤管,在地上滴下一串水痕。如是走走停停两三回才进到了卧房内,他关上门如释重负,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床边。床上干爽柔软,棉被床单皆是干净的,他试图脱去外袍不叫雨水弄脏被褥,湿衣服胡乱丢在地上时他依然两腿岔开,颤抖不已,他感觉到自己随着动作变换,身下涌出更多的液体,这才意识到或许是破了胎水。他双手支着床面,还未来得及坐下,又是一阵阵痛催着他,叫他忍不住站着弓着腰向下用力推挤,可每一次用力,胎儿都稳稳地撵在敏感处,几番推挤之后,前身竟连同小腹一起憋胀起来。

    他不得不缓缓坐下再转为仰卧,脱去靴裤,支起双腿,细细回忆前月密信中太医所言嘱咐。太医说需待宫口大开方可用力产娩,他无从得知腹内情况,又忆及太医所言胎位云云,忙伸手试探着轻按小腹,腹底已被一硬物撑圆,想来应是胎儿头部,前身的欲念应按压而更甚,叫他想要替自己纾解一番。岁数渐长,他少有此欲,隔着肚腹taonong已是勉力,几番之下仍是无果更叫人泄气。腹中疼痛已成翻江倒海之势,他在床上摸索一番,最终揪住了垂下的帷帐,几番挣扎用力之下只觉得腰上更是痛得像是断了一般,小腹被胎儿撑得鼓胀。

    河道府内静悄悄的,他回来路上听见抽调增援的队伍与马车擦身而过,此时府中应当只有他一人在。他迫切需要有人来告诉他该怎么做才能将孩子顺利娩出,他自觉心跳得厉害,却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对未知的恐惧,他有些想要陈潢在他身边陪着他,却又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到。他抚一抚肚腹希望孩子不会就此听到自己的心声,他怀着皇上的孩子却对旁的男人心怀期待,他实在不知这算不算不忠不义。可说到底皇上只给了自己那一夜的荒唐,他半是屈从圣意,半是受命主感召,他可以反抗世道抵抗人心,却是无法抵抗命运对他身体的指引。上天生他为坤泽他亦无可奈何,上天要玄烨做他的命主使他孕育生命他也无计可施。他惦念不上千里之外万人之上的圣主,圣主有天下苍生,要做万民君父,绝非他腹中孩儿一人之父,他不过是一个诞育皇嗣的容器,一个延续皇家血脉的工具,今日有靳辅,明日也可有张辅王辅李辅。想到此处他心痛更甚,连带着腹中剧痛,竟叫眼角落下一串泪来,洇在枕上。他再忍无可忍,痛苦呻吟出声,一时泪水接连滚落,双手十指俱是掐在枕上,顺着痛意向下使出一段长力,胎儿因此顺利下行,产口已然可见一块乌黑毛发。

    靳辅疼得几欲昏死过去,只强撑着一口气忍耐,胎头在产口若隐若现,几番用力之下,只觉得产口被撑得满满当当,他伸手一探才知胎儿已露出额头,胎头最宽处此时正卡在身下进退两难。他又胡乱地用了几次力,却均是无果,只觉得疼得几欲咬舌自尽,先是咬了腕子用力,留下两排血痕,又转而咬了辫子,弓起腰绷起脚,推着肚腹拼命向下使劲,又是两次长力之后,胎头终于随着哗啦一声,伴随着羊水从身下冲出。靳辅气喘吁吁间勉力支起身子去看,腹内因而疼痛又剧,似是催命符一般催着他用力,窗外雨声好似戏台上的锣鼓,声声敲着催请他腹中龙子降生。他终于忍不住再度呻吟出声,胎儿的肩膀也因此露出些许,他几乎是流着泪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忍痛对自己下了死手,一面用力一面用双手推挤腹中胎儿 如是几下之后,胎儿终于从身体里骤然滑脱,落在棉被之上。

    靳辅脱力般地向后倒去,大口喘息着,忽又想起胎儿脐带未断,于是挣扎着爬起来,从床头摸过剪子,也由不得他再起身将剪子烧过,只胡乱摸索着将脐带剪了。这才听得身下传来一阵啼哭,不免心疼,强撑着捞过幼子抱在怀里,轻轻地呵哄。他自觉精疲力尽,怀抱着初生的婴儿几乎要累得昏死过去。

    陈潢带着大夫和稳婆一身淋漓雨水赶回府中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大夫见状忙上前查看靳辅的情况,帮助他排出血污和胎盘,稳婆则是帮着靳辅接过新生儿,张罗着叫人烧水替孩子清洗。陈潢呆愣愣地站在门口,片刻之后终于对上靳辅疲惫的笑容才回过神来,大夫擦一擦手,站起来对他恭喜道:“父子平安,父子平安。在下只在古书上见过坤泽产子的传言,今日得以一见实乃医家之幸,靳大人初次生产竟也没出什么差错,更是齐天洪福了。”陈潢只觉得他说话如苍蝇嗡嗡作响,他便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跌跌撞撞扑到床边,靳辅疲惫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潢一时说不上话,他方才站在河道上忽然心跳如鼓,忽觉害怕,忙丢了差事寻了大夫稳婆赶回来。他只得伸手牵住了靳辅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

    次日清晨,随加急密奏一同发出的,是雨势转小转停的喜讯,靳辅怀抱着幼儿倚在床上,望向水洗过的天空,想到不知特使何日会将这孩子接走,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哀愁,吻一吻幼儿的额角,静待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