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以继日
01 清晨，我伴着一阵鸟鸣醒来。 昨夜多梦，睡得并不安稳，此时仍旧困倦，但我没有打算继续睡下去，翻个身一骨碌爬起来，直奔大门而去。 我走到门口时，正遇到他回来，几片墨色的羽毛躺在廊前，加上这几片，我的那个小胖鸟摆件大抵就能完工了，但我还愣着，没顾得上伸手去捡，只是盯着从空中缓缓落在院里的人。 他见我懵懵地立在门前，只当我是还未睡醒，顺手将那几片羽毛拾起来塞进我掌中，捋了把我乱糟糟的毛：“终于起了？走，吃早饭去。” 我像是才从梦中缓过神来，耳畔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下意识抬腿跟着他往屋内走，开口道：“你回来了。” “嗯。”他如往常般应了一声，我跟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顿了顿又说了句，“我回来了。” 02 妖怪的寿命比人类长上许多，这已经不知道是我和大天狗共同生活的第多少个年头了。 每日清晨他会出去绕着这座小山飞一圈，继续他的修行大义之旅，而我这只没什么出息的狐狸躺在屋内睡我的觉，直到他回来唤我起来，两只妖怪人模人样地面对面坐着，用一顿简单的早饭。 除了今天是我自己爬起来的之外，似乎一切如常。 早饭时，一只肚皮圆圆的三花猫悠哉悠哉走过我们的门口，探头嗲声嗲气地喵两声，熟门熟路地去一旁放着的小碗大快朵颐。 饭后，他坐在院子的树上吹笛，我坐在树下摆弄我的小胖鸟，将最后缺的几片羽毛粘上，无比骄傲地拿在他眼前炫耀一番，而后放到屋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 笛声停了半晌，大天狗在头顶哼了两声，似乎对这只鸟的体形不甚满意，但并没多说什么，他扇了扇翅膀，给树下的我送来了一阵凉风。 我抬头望去，枝繁叶茂中可见白色的衣袍，黑色的羽翼，他闭着眼吹笛，神色从容，令人安心无比。 我想我可以就这样一直同他生活下去。 03 午睡醒来时，外面下起了雨。 门没有关，我侧着身，睡意朦胧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 ——方才它还伴着大天狗吹笛，每一片叶子都在乐声中彰显着盎然生机，现在却在风吹雨打中孤独地伫立，枝叶在空中凄凉地发着抖。 一阵风钻进来，凉凉的，我翻了个身，将自己深深埋进大天狗怀里，弓起身，蜷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搭在我身上的手臂紧了紧，沉声问：“还睡吗？” “再躺一会儿。”我拿鼻子在他颈窝蹭蹭，“早上起太早了，没睡醒。” “明早让你多睡一会儿。”他啄了啄我的耳朵，痒痒的。 “嗯......”我含糊着应了，又问他，“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明明说好再睡一觉的，我们却又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吃过晚饭，夜幕渐沉，不见月色，屋内点着一盏烛火，我们懒洋洋地窝在一起听外头的滴答雨声。 “雨还不停。”我任由他拿着把梳子慢条斯理地梳我的尾巴，托着下巴晃着腿，“猫都不来吃饭了。” 我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听见他对我说：“明天会晴的。” 眼前一黑，我彻底陷入了沉睡。 04 一夜无梦，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 清晨时屋外传来一阵婉转鸟鸣，强行将我唤醒，我睡得正香，不耐地一扯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试图隔绝这恼人的噪声。 这方法似乎很是有效，总之吵人的鸟叫声不见了，我抱着尾巴舒舒服服又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可恶，这不就错过早饭了。 我揉着眼往外走，看见大天狗正坐在廊前喂猫，胖嘟嘟的小三花抬头同我敷衍地打个招呼，继续把头埋进碗里狂吃。 “怎么不叫我？”我挪过去，挤在他身旁坐下。 “让你多睡会儿不好吗？”他把我睡得翘起的头发压下来，我看着他开合的唇，耳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他接着又说：“今天多逛了一会儿，我也刚回来。” 我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像是松了一口气，偏着头让他打理我的头发：“那还吃早饭吗？” “你饿吗？”他随手帮我拢起个小辫子，“不饿的话等会儿一起吃中饭算了。” 我故意伸手戳他肚子：“明明你也懒得做，直说不就得了。” 他拍我头顶，佯装恼怒：“中午不给我把碗吃空的话，你晚上就没饭吃了。” 05 中午他果然做了一桌子的菜，我拿着筷子胸有成竹。 虽然我知道就算吃不下他也不会忍心真的让我晚上饿肚子，但我还是打算通通吃个干净。 我们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对了。”他喝了口汤，“你早上没赶上我回来，你的那只鸟我顺手拿掉的毛给你粘好了，丑的话可别怨我。” 我下意识转头，果然看见那只胖鸟已经完工，和大天狗嫌弃的语气刚好相反，它此刻正被摆在一个极显眼的位置。 他怎么知道我想放在那的，我心生疑惑，但想来想去，这位置又的确最合适不过。 “下午有什么事吗？”他又开口了，将我从乱七八糟的想法中扯出来，“无事可做的话，要不要去找晴明他们一起喝酒，也挺久没见了。” 我咬着筷子应了句：“嗯，好。” 下午我们便动身去晴明的院子。 出门前下起了雨，这样的天气就不便飞行了，于是我们拿了把伞，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 要热闹果然还是晴明这里最热闹，即便是下雨天也丝毫没耽误一众大小妖怪们闹腾。 晴明在门廊处搭了小桌，摆上清酒果子，还煮了一壶茶。 山兔和孟婆从廊前飞快地跑过，溅起一片水花，大天狗坐在我身边，从容地抬了抬翅膀，将冲我而来的水花挡开了。 晴明笑了两声：“看来你们过得蛮不错。” “那是当然。”大抵氛围实在是好，大天狗难得没有阻拦让我少喝几杯，还顺手给我倒酒，“我们一直过得很不错。” 醉倒之前，我耳畔还萦绕着悠悠的笛声和院子里的欢歌笑语。 我喝得满足极了，头脑昏沉地就地躺倒，思绪放空，最后只隐约听到晴明在问：“崽崽睡在这里没关系吗？” “无妨。”大天狗似乎在说话，“睡在哪里都无妨。” 06 铺天盖地的红色将我席卷，铁锈般的腥气被敏锐的嗅觉无限放大，从鼻腔涌入，激出眼眶中源源不断滚落的泪水。 ——我猛地坐起，从噩梦中醒来。 环顾四周，是熟悉的房间，缺了几片羽毛的小胖鸟静静站在对面，枕边空着，但余温尚存，天微微亮，他应该刚出门没多久。 我顿觉安定许多，但心还是扑通扑通跳得慌乱，于是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放空自己，试图将梦里可怖的画面抛开。 定了定神，我理理被褥走到门口，两只不知名的鸟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原来就是你们两个小东西在吵我睡觉。 我正想走近点瞧瞧，也好醒一醒神，这时院子里起了一阵微风，伴着飘落的几片羽毛，大天狗轻轻落在院子里。 “你们两个别吵他睡觉了。”他伸手拂过树枝，赶走了那两只小鸟，低声自言自语。 我没出声，他大概以为我还睡着，轻手轻脚地在树底坐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他从前总是脊背挺直，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自信，可这个背影，第一次让我从他身上看到了颓唐。 这几日的安稳似乎麻痹了我的神经，属于动物的本能都迟钝了起来，直到现在我好像才开始回过神来，背后突然泛起一层冷意，明明是春天，我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而这个念头却远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冷冽——我有种预感，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07 早饭时，小三花按时到了门口，依旧是嗲声嗲气地打了招呼，然后泰然自若地去一边吃饭。 这顿饭我们俩显然都有些沉默，我怀着心事吃得心不在焉，直到收起碗筷，直到我再次坐在树下粘好那只胖鸟，直到一整个上午结束，我都被那种怪异的寒意所笼罩着。 其实这一点也不莫名其妙，我明明什么都明白，只是心里总在拒绝承认，好像只要没人提起，就可以稀里糊涂一直这样过下去。 我把胖鸟摆到屋里，拍拍手，挂上个笑容，问他：“下午要不要去山下的集市逛一逛，我们买些点心回来吃，怎么样？” “不去了吧。”他抬头看了看天，语气平淡，却很笃定地道，“下午会下雨的。” 这下我是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天色一点点阴沉下来，院里起了阵风，有几片树叶打着旋悠悠落了下来，静静地躺在地上。 没有人会接住它们的，我知道，就像再也没有人会接住我。 很快，就会下起雨，它们应该会被雨水敲打，被寒风撕碎，被虫蚁啃噬，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扭曲腐烂，最后融入泥土，连尸骨都不会剩下。 但在这里不一样，它们只会一遍一遍地坠落，一遍一遍地躺在地上，承受风吹雨打，不会死亡，也永远没有尽头。 “你知道了。”我终于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凛冽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上来，带着几分的茫然，几分的悲痛，几分的孤注一掷，最后都变作眼底涌上的湿意，我红着眼眶看向他，试探着小声问，“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面色如常，伸手用指腹揩去我眼角的水光，像从前无数次的亲密无间，说出的话对我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知道你把我和自己，都困在了这一天里吗？” 轰隆——一道炸雷响彻天空。 08 屋外雨声噼啪，我们就这么长久而安静地对坐着。 清晨飞来的鸟，跑来觅食的猫，定时到来的大雨，无法完成的摆件。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提醒我，永远也到不了明天。 这不过是大天狗走后，我因执念而造就的一个幻境，困住了他，也困住了我自己。 我算到了一切，唯独没能算到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全都知道，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陪我演着这一出荒诞戏。 我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哭泣了，只是眼泪仍然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我的衣袖。 我知道他一定在怪我，可是，我垂着头不敢看他，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问：“可是，你要让我怎么办呢？” 你走了，只留下我一个，又要让我怎么办呢。 家是空的，是冷的，清晨没有人叫我起床，天冷也没有人为我挡风，连那只猫都很少再来了。 我是被风吹落的树叶，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等待腐朽的那一天。 “妖狐，抬头看看我。”他将手覆在我的手上，温暖干燥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背。 我一直想着，为了留住这份温度，我心甘情愿用所有的明天来交换。 可梦始终是要醒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没有怪我什么，只是用那样痛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比我还要痛的多。 他说：“我们一起把今天过完，然后你该继续向前了。” 09 他做了简简单单的一顿晚餐，我们坐在桌子的两端，伴着雨声吃了饭，然后一起坐在廊前喝茶。 我翻了个身，将头搁在他的腿上，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自欺欺人的这几天，我从不敢提起“明天”这两个字，现在终于可以坦然说出口。我抬手摸摸他的下巴，轻声问：“明天，我该去做些什么呢？” “我想想。”他真的思考起来，仿佛只是在想下一顿该做些什么菜吃，然后垂头对我说，“把屋子好好打扫一遍，然后找找那只猫，如果能找到的话，带上它一起，去晴明那里吧。” 他大概猜到我会拒绝，还没等我开口，就道：“有风的地方，就是有我在，所以你想去哪里都好，我总是在陪着你的。” 夜幕越来越沉，今天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但我想，今天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 10 清晨，我被一阵猫叫声吵醒。 一睁眼就看见那只肥嘟嘟的三花不请自来端坐在我床前，委屈地像是几年没吃过饭了。 “早上好。”我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起身给它的猫碗里添了些食，然后伸了个懒腰，走到院子里。 一阵风吹来，带着些凉意，树上的红叶跟着晃动起来，发出哗哗的声响，已经是秋天了。 几片干枯的树叶离开了枝桠，在风里飘飘荡荡地飞远了。 它们要去什么地方呢。 我转身看了看正埋头苦吃的猫，挪过去蹲在它身旁，戳了戳它软软的肚子：“等你吃完，就跟我一起走吧。” 我们都该继续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