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乱中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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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吞次日清早就离开了。 往后的一整个星期,他都没来找过茨木,倒是星熊给茨木暗中递过几次消息,告诉了他酒吞近日的动向。 星熊稍稍理解了无尽之地的存在,也意识到他们面前的对手非人非鬼非妖亦非神明。即便他还是不能想象那些“抽象概念”会如何喘息、思维甚至主动打破秩序,但类比酒吞和茨木这样特立独行的存在,脑中的一片空白里也隐约可以浮现形状。 星熊告诉茨木,酒吞会感应到名为极的对手的动向。 酒吞从地图上把大致的范围描述给星熊,星熊再通过一些特殊手段查清控制那些地区的势力。他们发现,这些势力大都活跃地做着各种违法勾当。 “老大掐准时机去蹲他们,多数时候都判断对了——在他知道的时间和地点附近会有人做交易,大部分是在买卖枪和子弹,也碰上过两回倒手白粉的。”星熊把这些都对茨木说了。 茨木不觉皱起了眉头:“这才过去几天?行动的频率也太高了吧?” “对面网撒得很大,而且这种人属于底层喽啰,分散在各地,互相之间看着好像没有联系,所以很多交易是同时发生的。亏好咱们人手也不少,而且老大只让盯着不让惊动。”星熊答道。 他同时告诉茨木,酒吞那边依然存在蹲守却一无所获的情况,但他并不觉得是误判,反而让星熊把时间、地点详实地记录下来。 超自然对策课将酒吞视为拥有异能的非人存在,对他感知到的状况颇有兴趣,所以要求星熊将酒吞的行动如实上报。 星熊借此机会跟酒吞串通好,把这些记录分享给了他们,意在借警方之手将看似风平浪静的地方暗中彻查一边。 “他们有什么反应?” “真去查了,还真发现了两桩谋杀!被杀的都是流浪汉,藏尸手法也非常隐蔽。” 在城市边缘搭棚居住的流浪汉,要么多年独居,要么早就跟家人失联被当作失踪人口报备,这些人是死是活,平常根本无人问津。星熊说,他们能摸排到这群人头上,搞不好是受了一本畅销推理小说的启发。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本,”茨木知道星熊说的这本小说,他从前也看过,“我有印象,书里的凶手就跟流浪汉根本不认识,杀他纯粹是因为需要一具尸体——流浪汉是社会机器上最无足轻重的零件,他们可能死了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 “老大的推测跟你差不多,他也觉得这些人不是死于利益冲突。他说什么……更像是被当成了……活祭的牲口?” 茨木一怔,下意识地脱口问道:“挚友这会儿去哪了?!” “老大说活祭这种事警方管不了,他已经带人去了。” 星熊的话震得茨木脑仁嗡嗡作响。 他意识到,酒吞这段时间跟自己保持距离果然是有原因的——行踪太过危险之时,他会尽可能地不把自己牵扯其中。 酒吞行走于刀锋,不愿茨木一同涉险,而他留给茨木的那把刀仍是一道难题横在茨木面前。 收起手机,茨木默默坐回床头,将那把剔骨尖刀重新取了出来。 “黑焰,鬼焰,你们两个该吃饭了!去隔壁找山童,别让其他人看见。”茨木随口支开了那两只在床脚玩闹的毛团子。 刀刃的金气凶猛,他不想误伤到两个小妖怪。 圆滚滚的身影从门缝里消失之后,茨木反锁上门,从深棕色的牛皮鞘具里拔出刀刃。 罡猛的金气并非夯实的整体,而像一根根无孔不入的针,扑面之时深扎在毫末的体肤上。 空无一人的房中,茨木的本相化开弥漫的黑。他凝神屏息,让流淌的深渊自行抵挡金气的侵入。 身体的反应却比深渊大得多,即便茨木努力让自己无视那股彻骨的刺痛,却根本无法视而不见。他有一瞬想到封闭神经来抵挡疼痛,可回过神却意识到,这疼痛原本也非来自rou体——被刺痛的是魂体,鬼灵的弱点便是足够罡猛的金气。 右臂从前被刀斩断的地方让这金气震得隐隐作痛,蔓延的麻木侵蚀了整条手臂。 攥握刀柄的右手一抖,只闻“咚”地一声,尖刀脱手砸在了地板上。 一阵天旋地转掠夺了茨木清醒的意识,他极力抗拒着眩晕,弯下腰,试图把刀捡起来。 却在低头的一瞬,鼻梁深处猛地冲出一股温热。茨木还来不及仰头,鲜红的两串血迹已经打落在冷白的刀刃上…… 直到第二天回到片场,茨木还是没能控制住身体突来的恶化。 他勉强用棉纸堵住鼻子,循旧投入了日复一日繁忙的工作。茨木知道,整个剧组此时没有任何人能分出闲心来关心他的异常。 其实开拍至今,片场调度的许多问题依旧没能解决。拍摄到了末尾,能培养的默契早该培养完了,可如今落在镜头背后的还是乱哄哄的一团。 只有取景框里的呈现相对完美,那也全凭高桥导演的即兴发挥。置身这个没有足够话语权的剧组,他俨然把片场看作是随手抓拍素材的原始森林。高桥导演曾用宽慰的语气无奈地告诉茨木:伪纪录片风格是现在恐怖片的潮流,咱们这么以来反而更有真实感。 可当一个人的思维被自由的灵感统治的时候,他对身边事物的统筹能力也会急剧下降。 有些担子不免落在茨木身上,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解决了。另一些事被分摊给旁人,他们无力处置,最终只不了了之。 制片人最近很少来了,来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躲着问题。要他为什么事重新做决断的时候,他会以最后阶段忍忍就过去为由劝人另想办法。 至于那几个不守规矩的群演,被指责多了也暗暗滋生出情绪来。人心中恶毒的谩骂和嘈杂的念头会穿过灵魂的屏障,事无巨细传进茨木的脑海里。就算他如今再不容易被业力和杂念干扰,单是烦也能被烦死。 茨木观察到,这群人打从那场盔甲展上回来,几乎每个都变得更加随性和情绪化,越来越拒绝配合。 不止他们,剧组很多人都多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诿责任。 假如将思维的视角切换成他们,茨木会发现这些脑子里整天无数遍地说着“我不能”,消沉的抗拒像一道铜墙铁壁,无人得以推动。 一天下来,拍摄的进度寥寥,所有人却都已经疲惫不堪,其中也包括化妆组的同事们。 等到夜晚收工,茨木整个人早就四大皆空。意识甚至漂浮在众人上方开始思考宏观的真理,并得出一个不争的事实:人类是苟且和顺应的生物,面对既存的问题,并没有能力和魄力真正解决困境。 可不论如何,今天这样失控的局面是不对的——茨木自始至终都很清楚。 正如酒吞临走前所说,就算世事有其定数,但碰上“虚无种子”就是遇到了宿命的未知数。茨木自始至终有一种直觉,认定自己有能暗中引导一切混乱朝着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混乱从来不该把他一并拖垮。 应该是昨晚突发的状况对这一整天造成了干扰。 细细觉来,茨木感到身上有什么熄灭了,使他暂时失去了引导一切的能力。现实的枯败反扑上来,所有事情才像突然荒芜了一样迅速衰落。 等其他人纷纷走远,茨木才悄悄折返林中,抱起了黑焰和鬼焰温暖的小身子。 他贴着它们缓了好一阵,漂浮的意识才稍稍落回到身体里。 灼热的火焰将两个小妖怪滚圆的身体与茨木相连。无形的妖焰并无定数,这份力量也不足以改变周遭,只是,当它与茨木溢出的本相连接的一瞬,构筑成的框架可以贯穿茨木身体与魂魄的血脉,从深处支撑他的一切回归稳固。 恶化渐渐终止,茨木的体能也逐渐恢复过来。当思维的速度恢复如常,茨木突然觉察到一个关键—— 他无法改变环境,因为环境从来不是一个恒固的整体,而是无数无量无序的无常相互交融碰撞的结果。 但在狂乱的风暴里,他能构筑一个又一个平衡的瞬间,把靠近自己的无序吸过来,引为己用,他能利用它们创造出支撑自己存在的短暂秩序——“虚无种子”的生存之道,从头至尾都是这样。 不止祂们,因虚无而生的妖鬼,进化之道亦然。世事予我不宁,我便以此蜕变,遭遇屏障的地方如同竖着靶子,只需将自身打磨得足够锋利,便可以斩破一切业障突破向前。 茨木忽然联想到了刀刃上的金气。 金气的散布,虽然像无数尖刺杂乱地朝人攻击,可这些锋芒也是凝聚在一起的。它们聚集的时候,吹毛断发、坚不可摧,显然已经构筑成一个强韧、专断的序列。 如果不与这样的序列蛮横对抗,而是将它化为己用,那么刀气的锋芒是否也能变成自身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