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欣什么时候喝过你炖的鸡汤

    安欣死了，很蹩脚。

    不是安欣很蹩脚，不是死得很蹩脚，而是那个驾驶员的技术很蹩脚。

    他甚至都没拿到驾照！那是辆教练车！

    做笔录的时候，学员说：教练说这个时间段人不多，上路没问题的。

    教练说：我错就错在没及时检查副驾位的刹车，好像是有点失灵了。

    开电瓶车的说：我看到一辆车红灯了！反而冲过来！那我只能让啊！

    公交车驾驶员说：那电瓶车横着冲过来了，我一个急刹车，车头歪了下，但也没开到上街沿……

    行人安欣很想说，我只是走着走着滑了一跤，就滑到公交车车头下面了。但没人会给他做笔录了，因为安欣死了。

    立碑的时候来的人潮潮泛泛，系统里有的没的见过面没见过面的同事都来了，每个人无语凝噎。

    小陆还把安欣的那个保温杯带来了，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话都说不清了，拧开倒了一杯盖，淅淅沥沥淋在墓碑石板前：“师父……呜呜呜师父……我敬你一杯……”

    李响也跟着抹眼泪，想把捧着的菊花放在墓旁。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因为再苦的事都不会过去，只会存在心里，盛在你的胸腔里，随着后半辈子风风雨雨一起晃荡，晃得厉害了就洒出苦水，让你再尝尝当年苦痛的滋味。哭有什么用呢？想念安欣的日子还多着呢。

    但，呜……那可是安欣啊……

    李响抽了抽鼻子，擤了擤鼻涕，又抽了抽鼻子。

    他闻到了什么味道：“……小陆，你刚刚倒了什么？”

    小陆脸都垮了，悲伤得口齿含糊：鸡汤，我早上起来特意炖的，我知道师父就爱吃鸡汤了，他吃不到我炖的鸡汤了哇啊啊……

    李响其实很想问一问安欣到底什么时候吃过小陆炖的鸡汤，但小陆已经被几个愤怒的同事扯远了，遥遥听见几声吃痛之后的“你捶我干吗”和愤怒的“你倒鸡汤干吗”。

    散场之后李响还没走，扶着安欣的碑，寻思哪里能够再擦擦。但碑是新立的，根本没什么灰，很干净，碑前也被打扫了，小五哐哐拧开两瓶矿泉水把鸡汤冲干净，但也把香炉里燃尽的香灰冲跑了。算了，碑总会蒙尘的，我要不再点两根香？让安欣往生之后也能吃上两口香火饭……

    寻思了半晌，高启强来了。

    高启强一个人来的，这对高总来说是很稀罕的。没了身后乌泱泱的一队人，高启强看起来有点单薄，也有点踉跄。

    李响把安欣的墓指给他看，走近后，听见他咬得牙齿咯咯响，像是非常愤怒。

    李响抢在高启强前面说：“那个很长一串的车祸，我劝你不要找当中任何一方的事情，法律的责任法律来判，你心里有再多的想法这件事也不能插手。”

    他想了想，又补了句：“不然安欣也不会放过你的。”

    李响看到高启强慢慢蹲了下来，沉默地注视着碑上的那个日期，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诸如如何让驾校停业、如何让教练沉湖、如何让那几个驾驶员凝固在水泥柱里之类的事情。

    半晌之后他应声：“哦，好。”

    李响很疲惫地倒吸一口凉气，吸得很慢。按理来说这对一口凉气来说是极不容易的，但李响和高启强打交道了太久，所以通晓如何让一口凉气又吸又均匀地从口腔渡一遍，匀速地通到肺里，同时带着精疲力尽的绝望像一口陈烟一样慢慢呼出来的技巧。从他吸得这类技巧的经验来看，高启强不善罢甘休的概率在百分之一百上下。

    遗产继承是民事案件，李响一直在刑侦支队。但遗产纠纷难免会进展到一些见血的纠纷，所以李响和安欣搭档着也遇到过几起和“想要继承更多财产”与“不想继承任何债务”有关的子女内斗，斗争的结果各不相同，有丧命的，有断手断脚的，也有被非法拘禁的，但出发点都大同小异。

    他望了望天，感觉高启强就是自己从安欣手里继承的难以处理的债务。

    以后有的偿还了。非常可以预计。他每偿还一点，就会再一次想到安欣，于是心里满溢的那份苦水就会倍增，递增，直到膨胀成他整个人的形状，把本人取代，于是他就从李响变成了和安欣通过债务无限联系着的李响了。

    债权人李响望向债务，债务高启强蹲着，抬头看李响。

    债务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饿了。李队一起去吃个饭吧。

    李响愣了愣，心想看来那点矿泉水还是冲不干净：“哦，好。”

    又愣了愣：“你就蹲着不起来吗？”

    高启强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小声，有颤抖在里面。李响仔细分辨了一下；他说，李队，我腿软。

    李响才明白那牙齿咯咯声是他因为恐惧在打颤。

    以后没安欣的日子怎么办呢？两个人都把同一个问题含在嘴里，吃鸡汤面的时候面在嘴里咀嚼着，问题也在舌尖反复咀嚼着，但没人问出口。

    安欣死后的某一天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