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疏撕裂(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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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在空地上与那拉杆箱静静对峙了好几分钟。 周围的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先走吧。” 解家的车很快到了,胖子替我将箱子往车上搬。 “你们,先回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瞎子在家里等着。” 他一提起瞎子,我再也不能忍,呼吸急促地扭头瞪去。 “先走!你杵在这儿有什么用!走!” 如此光景下能将我拽走的也只有胖子了。 老哥心细,将我拽上了另一辆车,把整个救护工作交给了专家团队。 “别急,天真,别急,啊,没事儿的。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们本来在张家也有些关系,他们那儿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这事儿,以为他只是被关着。后来那几人跟你在秦岭见了面,回来想替他换个好点儿的牢房,这才发现……此前咱们该放的消息都放出去了,这不,那头紧着就闹开了,强行倒逼着将人抢了出来。” 胖子在我耳旁不住叨叨,试图分散我的情绪,可现在无论什么声音,都像是到了耳孔边上就转头回去了,模模糊糊。 “瞎子也被骗了,咱们都被骗了,也不知道那人图什么!天真……天真?抽烟?来来来,来一根……”老哥们自顾自点上烟,吸一口,再伸过手来往我嘴里塞。 “我……我要去那边。” “你现在过去除了占地儿,没别的用处。” “胖子!我……我不应该放他出去的!我明知道事有蹊跷,我!我……瞎子……瞎子在做什么!” “瞎子说他被骗了,到底怎么被骗的咱也闹不懂,总之,他收到张家发来的消息时,还愣是不信呢。” 我手抖得厉害,竟然拿不住烟,吸了几口后便往眼睛上熏来。 “胖子,我刚才,闻不到他的气味了……” “今儿个风大。你放心,那车没停,说明人还活着。” 我们无法安排张起灵住进北京三甲大医院,只得往石家庄的别院儿开,连同各个科室的专家医师一并朝着那里狂奔。 “情况怎么样?……好,好……没事儿,你们先这么治着……对,保守治疗。” 胖子每隔半小时便给救护车去个电话,几个电话打过,我的手抖才渐渐止住。 “胖爷,张家的车也跟来了。” “知道了,随他去。” “他们要超车。” “让他们先走。” 两车相会时,对面还特意摇下车窗给我们打了个手势。 “他们这是……?”胖子赔笑着回了好几个手势,咧着嘴问我。 “要是他死了,他们想要的一切,都泡汤了。” “那照这个局面,他们要踹下这个新首领,应该也不难?” “他不是想见我吗?先见了再说。” “那可不成!小哥手里这么多筹码,身份又那么重要,人家都毫不放在心上,你可不许再去送人头。” “这人不是那些套路能左右的,不见过本人,什么也不能做。” 我的车驶进别院停车场时,二楼的诊疗室已经挤满了人,我一进门便被张岳鹏拉到了一边。 “房里挤不下了,先别上去。” “为什么会这样?” “有点原因,具体的……我们也……” “他不是……不是你们的族长吗?” “如果我说这是个人行为,你信吗?或许是为了逼供,让他交出长老留下的资财,下手太重了。” “如果再晚些发现,会不会……” “不好说,不过这也不是传统的手法,没让他落下残疾。” “是没打算让他活着出来吧。” 张家人带了许多特效药来,专家医生陆续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讨论病情,一个个面色凝重摇头叹气。 “这些医生管用吗?” “我马上安排人送他们回去。” “六爷那儿,麻烦您帮我盯着些了。我这些日子得留在这里。” “我给你留两个护工?” “不用。” 说话间楼上下来了一大波人。 “已经平稳下来了。” 终于有人发话准许探视,我跑进房里,只见纱布堆里埋着一张熟悉的脸,什么伤也看不见,淡然地睡着。 犁鼻器的感受很直观,但此刻我主动忽略了这缕信息,只相信眼睛看见的,他只是睡着。 然而,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猛地整个人一抽,嘴稍稍张开,开始剧烈呼吸起来。 “怎,怎么了!” 就在所有人疑惑地面面相觑中,我问了一句,下一秒,他嘴一张,里头涌出一缕黑血。 张家带来的医生立刻上去把脉,推药,然而都不管用,他呼吸越来越急,涌出的血也越来越鲜红。 “先别激动,吴邪就在这儿,有什么,等好些了再问他。” 还是张岳鹏看出了端倪,宽慰起来。 “他,他现在还醒着?” “麻醉不敢做得太深,看来是提前醒了。” 张家人已经全部收了手,似乎明白过来这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干脆都退了出去。 我拿着湿巾替他擦去嘴角的血,那每一口颤抖的呼吸似乎都在斥责我。 “先把身体养好,把身体养好……到时候,打我杀我,都可以,真的。” 尽管推了镇静剂,他还是十分激动,只比先前的反应略微小了点,但剧烈的呼吸心跳依旧带出鲜血。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是吗?” 闷油瓶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沟通欲望,然而现实依旧只能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话说到这件事的根上,我低头酝酿了许久,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不过他似乎也明白了我在艰难组织语言,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像是最后的信任,我感觉眼眶一酸,一股谈不上勇气的情绪冲上头颅。 “我……其实我……没有勇气真正脱离世俗的眼光。他们要我传宗接代,要我替家族争取……当时的我……首先选择的是妥协,本能的妥协。我想……我想……拉你下水,捆绑住你,这样,我对所有人都有了交代……对不起……我找了很多借口,我掩饰这件事,因为我不敢向你承认我的懦弱,我必须装出能撑起我们这种关系的绝对能力,可其实我没有……我只是偷偷取走了你身上重要的东西去换取所需,我不想承认这一点,所以我说不出口,对你,对自己,我只想逃避。” 话一出口,感觉体内纠结着的一股硬气跟着散了,我垂头丧气地发了会儿呆。人就是这么怪,宁可任由局面发展成这样,有些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因为说出口时,我将没有资格再去求取他。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等你康复了,来找我算账。现在先静一静,别那么动气,我把这条命赔给你,真的。” 不知道哪句话起了作用,总之他确实平静了下来。 二叔连夜把佩姐派了过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彼此心照不宣,连招呼也没给她打。 “既然你坚持,那我就不留人了。病情跟你说一说,你自己看护。”张岳鹏一挥手,旁边的张家人翻着记录本开始对我详述病情。 深奥的病理我也听不懂,总体来说就是浑身上下除了胳膊腿儿没少,全是伤。皮外伤很多,很严重,但对张家人来说不算什么,最严重的是电击伤。 对方显然也很明白张家人最无法承受的痛苦是电击,这种伤害损坏神经,累加痛苦,恢复缓慢,过程中很容易摧毁人的意志。 他的两条手臂断成好几截,双膝折断,我以为是被击打导致的,可医生停顿了一下才告诉我,那是捆绑电击时,他因为抽搐自己大力扭折的。 “不要说废话,把病情讲清楚就行了。” “神经细胞损伤只能靠自己慢慢恢复,补充营养,胸口大面积的皮损需要半天换一次纱布。其他就是正常护理。我还是建议插鼻饲管,你确定不要吗?” 我摇了摇头。 “总体来说,营救得还算及时,都能养好的。”张岳鹏见我不在状态,自顾自拍拍我肩膀带着人走了。我本想送他,扭头眼角余光瞥到了某人,顿时火冒三丈地走了过去。 “吴邪,你要不要跟吴二白谈谈?” “你知道些什么?” “瞎子和二爷没往来,不过,那家伙有。我就是这么被骗的。” “你把话说清楚!” “瞎子和你差不多,看人不是靠眼睛。哑巴身上的气息论理我不会搞错,可就是到现在,那股波长还在正常释放。要不是你们说哑巴在楼上昏迷,我还是不能相信。” “什么意思!” “或许那家伙跟哑巴是一体的。二人的波长完全相同,所以只要哑巴在,瞎子就永远发现不了他。” “一体……” 瞎子的感知力被蒙蔽,摇摇头上楼去看闷油瓶,剩我一人杵在黑暗里狂想。 “小三爷,二爷说,一切等他的身体好转再说。现在他成了这样,反而不会有人再来杀他。” “这儿有解家的护工在,你还是回长沙去吧。” “不是二爷派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 “等他能挪动了,我就带着他回长沙修养,你先回去收拾屋子等我们。” “好。”佩姐转身走了一步,想了想,“小三爷,其实……你跟二爷好好谈谈,事情或许……” “他很快会来找我谈的,你走吧。” 救出闷油瓶的时间是个意外,张岳鹏答应了替我控制秀秀,行动没有取消,天一亮,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我的报复行动。 不过有意思的是,二叔什么动作也没有,那个扬言要见我的张家新首领,也并没有露面。 麒麟血对镇静剂的抗性很强,我不清楚麻药对他管不管用,那人将他胸口的皮肤整片揭了,创面又深又大,不停地渗液出来。护工干脆取走了纱布直接用棉签按压渗液处,等干结后直接往上抹碘伏。我全程在一边看着,这画面就是李三儿肚子里那只尸鳖携带的记忆,但视角不同,皮rou损伤的细节也不同,至少我可以确定那不是我今日看见的记忆,应该是来自某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的记忆。 闷油瓶毫无表情,除了第一日听见我上楼时有过剧烈反应,此后便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要不是额头上大汗淋漓,我都要错觉他还在麻醉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吴邪……” 瞎子躲了我两天,今天从门后探出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喊我出去。 “我紧赶慢赶地把药做出来了,怎么样,给他灌下去?” “他现在的身子能受得了这药吗?” “等他睁开了眼睛,你还下得去手?趁他现在迷糊着,赶紧!” “不成不成!等他好些!” 瞎子抿起嘴,无奈地把药收了回去。 “汪藏海的尸鳖丹为什么能保存这么久,你知道吗?” “因为陨玉吧?” “陨玉磨粉制成药丸包住尸鳖,论理,它不可能是密闭的,可若是透气,几百年过去了,费洛蒙还没散去?实验室反馈的数据显示,尸鳖即使在休眠状态下,也是需要微量的空气交换的,而费洛蒙物质更是会随着呼吸作用被本体逐步消解掉,被新的费洛蒙替代。”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依照现代科学实验的结论,汪藏海根本不可能在几百年后凭借古尸鳖丹里的信息素复活。” 瞎子歪头陷入了一种认知盲区,我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道:“现在的这群所谓复苏的汪藏海,应该是被某些人洗脑而来的。” “那他们忙忙碌碌地,在干嘛?” “这是一只针对张家的黑手,为了让张家人相信失魂症有治。” “相信了又能怎样?” 我歪嘴磨了磨牙,我不确定这只手还是不是真实存在在这个世上,也许只是某人预埋下的一个长久棋面,他伪造信息素画面,引导相关后人去相信和盲从,甚至连闷油瓶的受伤都预计到了。 “或许这才是汪藏海在几百年前推动的核心局面,汪家是个明面上的壳,张家人的失魂症是他们永恒不变的弱点,他一面用汪家冲淡麒麟血逼迫张家人寻找返祖古体,一面藏匿了两支纯血统,为张家制造出两个既定的族长。因为血液被稀释,失魂症发作间隔越来越短,说服长老毁去族内记录后,失魂症这个弱点就自然成了死xue。而他的记忆传递法门,正是这个死xue的唯一出路。” “几百年的局,总得有个执行人?” “老九门有汪家潜伏,张家自然也能有。长生实验的首选对象,难道没可能就是张家人吗?” 瞎子愣愣瞅着我,像是被我的脑洞拖进了深渊。 “但百年来,真正能完成尸鳖丹记忆读取的人,或许很少。所以我猜,他们也不能确定古尸鳖丹里究竟还有没有汪藏海的记忆,如果是那样……” “那万一里面真有呢?” “把丹丸打开,只放尸鳖,我就能醒来。要趁他们不注意时把外面的夹层替换掉,我相信那东西绝不仅仅是陨玉。” 瞎子摇摇头,不知是说办不到,还是在说我疯了,想了想,继续摇摇头。 “实在不行,我就吃一个试试。” “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罢了,可别嚷嚷出去。” 瞎子咧嘴兴奋起来,“霍秀秀还在他们手里,你打算怎么弄出来?” “花儿爷和霍当家的也不是吃素的。” “可你吴家现在可是和那家伙打得火热。” “二叔想要的东西我清楚。只是那个家伙……究竟想要什么……” “你问问二爷不就清楚了?” “二叔也未必明白。连你也被骗了。按理说,如果他想让他死,只需把他交给蓝袍。如果他想先得到族中机密,那就绝不会放了他,更没必要把他往死里弄。要说仇怨……他们俩应该没什么交集。再者,他这么做,就是和我撕破脸了,却又不对我有什么动作……” 这几日间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看见闷油瓶身上的每一寸血rou,我就想杀了他,等包扎好了冷静下来想想,又实在找不到突破口。 由于没上鼻饲管,前两日只是用点滴补充必要的养分,到了第三日,我挖开他嘴往里看看,已经没有冒血了,便冲了些蛋白粉用吸管给他直接滴在舌头上,到下午吞咽已经很有力,晚上又试着喂了营养米糊,他都配合着咽了下去。 “小三爷,也就是您了,这种伤损还不用鼻饲。”两个解家的护理员都有行医执照,看着我俩一个敢喂一个敢咽,除了佩服,什么话也没了。 把食物直接打进胃里,这事儿十分折损一个人活着的尊严,虽然他被电击损伤了神经,任何动作都会引起剧烈疼痛,但我还是相信他更愿意自主吞咽。 “要是醒了,就跟我见一面。” 半夜里黑灯瞎火地,房里只有仪器的微光,我悄悄说了一句,便低头静静坐在一边,仿佛这话说了,便是已经见过了。 如此几日下来,到第五日,在我替他擦干净下身后,一抬头,彼此都有了相见的勇气。 然而他到底是受害者,他的勇气比我足,目光锁定我后情绪里全是冰冷的坦然。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目光,很快又落荒而逃了。 “我明日要回长沙了。路上有些颠簸,你能行吗?” 处在任人摆布的状态,张大族长彻底失去沟通的欲望,只能随我踏上南下的路。 在装车的忙碌中,另一个许久未打照面的家伙专程赶了过来。 “吴邪。” “嗯?” “你还好吧?” “不太好。” 花儿爷离我三米远,有些迟疑。 “其实……真没别的路了?” “嗯?什么意思?” “你就呆在这儿,咱们也能周旋得起来。你二叔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事实摆在眼前,二叔再怎么纵容我,我也终究活不了几年了,他该做什么,就一定会做下去。” “我听黑瞎子说了……吴邪,你会不会太冲动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 “怕我半道儿上后悔?还是……”我笑了起来,走过去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拍,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事儿已经这样了,我哪还好意思回头?” 小花面上五味杂陈,他没有叔叔可以倚靠,似乎很难理解我选择与吴二白为敌的理由,若说是为了张起灵,恐怕他更无法体会了。 “可他说,你现在已经在靠这个维持了。”小花指指我胸口,“或许张起灵真有别的法子让你活下去呢?” 我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不就多了个孩子吗?犯不着看着你去死吧!他难道没坑过你?” “若能那样,我当然也不会抹脖子,可这事儿现在只能当成白日梦想想。无论如何,二叔想让吴家一家独大,这与我的目标是相悖的。我只是需要他明白这一点。” 吴二白现在手握着梁湾母子,又认为秀秀肚子里是与吴邪一样的基因,再兼有陈景然的财力支撑,政府方面与张家新首领定下了些约定,由那家伙把张起灵整得半死不活丢还给我,也就等同于把我牵制在了病床前。目前除了下斗缺了坎肩这一路已经有证的好手,其他方面已然坐上了老九门头把交椅。要让他此时心甘情愿把位子让出来,是不可能的。 在车子驶出别院儿时,我回头从后车窗望出去,花儿爷给自己点了根烟,叼嘴里,低着头,直到小成个黑点儿,也没见他抬起来。 路途颠簸,起初车开得很慢,可再怎么逼近允许的最低时速,一点点轻微摇晃,车上的仪器都会一阵波动。我吩咐给他加高麻醉剂量,让司机一脚油门狂奔起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正在强力复原的身体一下子不行了,进了陈景冉医院,病危通知书拿给我,我不接,于是也没人再开这玩意儿。 长沙城里喊得上名号的都象征性来探视了一遭,我明白他们对张起灵不感兴趣,他们更想看看吴邪是不是还能蹦哒。我不清楚自己此刻面色怎样,这些日子过得不人不鬼,胸口珠子里头的东西越来越猛地往体内钻,如瞎子所说,我也越来越不会感到饥饿。 基于我日夜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二叔认为他的判断十分正确,在病房里陪我坐了一下午。 “小邪,事情不必一定要现在得一个结果,你们都再等等,二叔会替你们安排好的,你放心。” “二叔,我当初,真不该那么做……要知道张家会变成现在这样……” “唉……你自己的事你又想得到多少?你自己都管不好自己,还cao心别人!你要做什么,总要有时间,有体力去做吧!他不是说过要带你去长白山隐居吗?你就跟他去,活着,给父母,给二叔送终,听到没!” 我答不上来,在家族和亲人面前,我妥协过,没有好结果。 我不会再妥协。 生命是最无法挽留的东西。他们的奢望没有错,但他们的奢望太短浅了,他们的希望只延伸到他们死的时候我勉勉强强还在,可张起灵呢? 好在吴二白确信我已无力反抗,也不要我表什么态,反而还拍着我肩膀陪我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