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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白石早早地走了。龙池沉浸在他吩咐点上的安神香的余烬里,直到日头完全升起,才从无梦的睡眠中挣扎着醒来。 她披上外袍,登上高高的哨楼,却只能见白石带领的队伍已变成小小的黑点,极迅捷地往山谷外奔驰。 龙池一下子xiele力,手撑在哨楼的栏杆上——其实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石了,或许他避免与她道别、早早离开对她来说更好。只是,她还有些不甘心。 从昨晚起就逐渐滋长的复杂情感缠绕住了她的心、捆住了她的肺,害得她呼吸都困难。但龙池却无能为力,只能斜倚着哨楼的廊柱,有些出神地望向山谷的方向。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名侍女来找她。 “小姐,家主要见您。” 龙池想起家主说,让她督促白石,莫要让他为情之一字蒙蔽双眼。难道那时他就知道白石为她准备了那么大阵仗的生辰礼?难道那句话其实是为了敲打自己,让她守好本分,不要动多余的妄念? 她惴惴不安,在风中用金簪挽起长发,随着侍女去见家主。 家主见她,还是慈祥,指着面前的位置让她坐下。龙池端正跪坐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家主将一微微泛光的铜制配饰从腰间解了下来放在桌上,又推到她面前:“这是给你的。” 它花样古朴,纹路精致,龙池好奇地拿起它,问:“这是什么?” “我手下守卫府邸的亲卫,也有小一千人,此符乃是用来指挥调度他们的身份凭证——你且收好。” 龙池难掩惊慌,将兵符放回桌上,仿佛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似的:“这是您的东西,我怎么好拿?何况这种两军交战之事,我并不精通,如何使得?” “暂交予你罢了,不必有压力。”家主道,“枫这次回京都,下次再来时,想必一切都已结束。然而黎明前的夜晚最黑暗,若是有人狗急跳墙,做出些破坏规矩的腌臜事来,我们多一层保护也无伤大雅。只是我已年老,精神不济,恐怕不能及时应对,只有你能担此重任。” 龙池:啊不是你们白石家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喜欢给小孩出难题的癖好。 尽管如此,她还是收了,并且还打算去见见亲卫的小首领们。谈及何时她方便召见他们时,老家主忽然出声提醒:“从前他们是保卫白石家在京都的府邸的——就是你之前住的地方。后来我搬来岚山,除了代代的家仆照旧之外,还额外招了许多人来。他们并非全然可信,你要小心。” 龙池问:“也就是说,我有必要尽早铲除亲卫中的jian细?” 老家主答非所问:“你有这个能力的话,把异己一同铲除也行。” 异己?是白石家的异己,还是她的异己?龙池从中嗅出了点危险的味道,只好暂避锋芒:“……这实在是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的。”老家主像是意有所指,结束了这场谈话。 龙池满背冷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连廊阴影中,才劫后余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比起老家主,老夫人那里倒更有些温情。龙池去的时候,她还从枕下拿出用油纸包着的桃花酥给她——虽然龙池并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来、又藏了多久的! 正当龙池小心翼翼闻着确定桃花酥有没有变质时,老夫人的眼神清明瞬间,伸手摸向龙池发间摇晃的红宝石,颇有怀念地开口:“バラ……かおる……” 龙池微微侧头,浅浅叹息,无奈地笑着,握住老夫人冰凉的手:“嗯,是玫瑰哦。” “玫瑰啊……还是带刺的好,才能保护自己。”老夫人说,“かおる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要一起等悠介回来。” 悠介是她的孩子的名字。龙池听了便知道老夫人还是不清醒着,只好顺着她的话安慰道:“嗯……我们一起等悠介回来、一起等他回来。” 老夫人含笑,望向粼粼的湖光。 夏日很快就过去了,秋日也在如黄金、如烈火般的枫林中悄然流逝。一转眼,换了天地,居然已是冬季。这期间白石并没有回来过,只是与龙池保持着通信。而龙池也在这段时间内,悄悄清洗着亲卫内的二心之人,已然卓有成效。正当她以为新年会这么平安又孤单地过去时,京都突然传来了消息——是坏消息。 白石办事不力,火烧小半个皇宫禁苑,被罚府中思过,要过了年才能被放出来,现如今摄关其他五家都铆足了劲要落井下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龙池听到消息时,已是当天晚间。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寻老家主,然而守门的侍女却说他早已睡下,无论何事都请明日再禀。龙池不信,径直闯进去后望见窗后那一点烛火,便知老家主此刻决心不管事,只能咬了咬牙,回自己的房间安排其他人继续打探消息,又唤来亲卫首领,叫他从今日起开始沿宅邸周边布防,务必密不透风,不可放过一只老鼠。 亲卫首领走后,她又手写一封通知书,叫侍女送到管家房中,让他明日起尽量采购一切必须物资囤积,无需关心损耗——她实在害怕水路也被封,特殊时期,自给自足才最令人安心。 除此之外,人员调度、食水补给、侍从去留,一切的一切做完,她才终于停歇下来,就像一台机器终于到了它该停止运行的时候,发出空洞的机括归位声——她长吐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不行,她想。一股从未有过的热烈的思念从她心中突然爆发:我得去见白石才行。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这是新年啊,他怎么能孤零零地一个人过呢?我必须去见他。 少女的冲动像火,燃尽了所有理智。她站起身,披上斗篷,拎着一盏小灯走向马厩。七姬和看守马厩的老兵正睡着,龙池叫醒了前者,后者同时被惊醒。他问:“小姐?您要去哪?” “我去京都。”龙池说,“不必等我,不用汇报……也不要拦我。” 老兵困乏,却还是撑起身子道:“属下怎么会拦小姐,自然唯您马首是瞻——我再去提盏灯,至少会把您安全地送到城门外。” 龙池微愣,随后点点头:“多谢。” “份内之事罢了。”老兵说,“您见到小主子,替属下对他说句新年快乐就好。” 小主子?龙池的脑筋略一转弯,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白石——居然还有这个称呼。她掩唇笑了笑,便翻上马,跟在骑了另一匹马的老兵身后逃出岚山。 夜间山路难行,还飘起细细的雪。幸好老兵弓马娴熟,七姬天生聪慧,带着龙池平平安安地出了山。此时,她眼前的平原已从枯草一片成了坦荡的银白色,反射着月光,有种温润的美。 “是今年的初雪。”老兵说,“能看到初雪,按我老家的说法,小姐一定能行一整年大运的。” “真的吗?有这个说法?”龙池短暂地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许了个愿,又抓住缰绳,“可惜时机不对,不然是该好好欣赏。”她想起前几年她和白石在积雪的白石府邸里堆雪人,五郎说白石年少时是打雪仗的高手,神出鬼没,准头又好,当他的对手猝不及防就会被雪糊一脸。 龙池问真的吗?白石笑而不答,掬起一捧雪灌进龙池的领子,害她被冰得尖叫起来,抬手扬起一堆雪往他的脸上扑去。白石拿手去挡,但还是有莹亮的雪花落在他发顶。他无奈地掸去雪花,说:“以前还算常胜将军,但我如今常年不玩雪,技艺早就生疏,还是别闹我了。” “熟能生巧。”龙池答,“反正您以后年年要陪我玩的。” 龙池想到这里,七姬也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加快了脚步。它把她载到城外,龙池便勒停它,翻身下马,道:“我此去隐蔽,你不能和我一同进城,就在这里稍等——我见了父亲就回来。回去给你加餐,乖。”她摸摸它的鬃毛,将七姬带到隐蔽的地方,便进了城门,在雪中奔向白石府。 绕了一圈,龙池倒是没发现有人把守,只是里头什么动静也无,与附近名门府邸热热闹闹的节庆气氛比起来冷清许多。不过她意外的是,居然连其他家族的暗哨也没有——他们也要过新年吗? 不过,总之是方便了她。龙池走到一处角门,轻轻叩响门环,里面传来问话声:“谁呀?” “白石薰。”她说,“我从岚山回来——不要禀报父亲,我亲自去见他。” 里头的人开了一道门缝,从缝隙里打量她。确认是自家小姐后,立刻欢欢喜喜地开了门:“您回来陪大人过新年呀?” “嗯,给父亲一个惊喜。你当差也辛苦了,新年快乐。”龙池从袖里摸出一个小红包,塞进那人手里。 “多谢小姐!小姐新年吉祥!”他收了红包,也说了吉利话。龙池摆摆手,拢起披风,快步走向白石居住的主院。 主院无人,屋门口也冷冷清清。龙池推门进去,便看见梅丸呵欠连天。一见她来,梅丸的哈欠卡在当中,不上不下。龙池连忙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出来说话。 “小姐,您怎么来了?”梅丸又恢复平日那副精英管家的模样,“是从岚山偷跑回来的?” “这不重要。”龙池说,“父亲如今怎么样?睡了吗?” “主子早早地上床了,估计还没睡呢。”梅丸略一思索,道:“身体上,倒是能吃能喝,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属下确实觉得主子心情不佳,还望小姐多多劝慰。” 龙池点点头,说道:“那你不必在这伺候了,回去睡觉吧。这里有我在就行了。” 梅丸也点点头,又摇摇头:“属下还是在厢房那睡吧,有什么需要,您来叫我就是。” 龙池说好,变戏法似地又掏出了个小红包塞进梅丸手里,便再度推门进去。这回她不再停留在厅堂,而是径直走进了内室。 听见她脚步声,倚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白石没睁眼,问:“梅丸?有什么事吗?” 龙池没说话,白石这才疑惑地睁开眼——便看见自己那本该在岚山的养女披着件白毛领的鸦青色斗篷,正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白石有些惊讶,但旋即就想明白了,“听说了我的事?你消息倒快。只是如今京都危险,你不必来见我,在岚山待着就好——我叫梅丸送你回去。” 龙池不依,说道:“本就是新年,我们约好年年都在一起过的。何况您不能出府,总会少了许多乐趣。我是该来的。” “关个禁闭而已,又不是没关过。”白石笑道,“大惊小怪做什么。” “不是大惊小怪。”龙池的手在披风的遮掩下紧紧绞在一起,语气中隐隐透出些依恋的味道,“我以为父亲被责,自然心中不畅,如今看来,倒是我狭隘了。只是无论如何,我希望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有人陪在您身边…我愿意做这个人。” 白石rou眼可见地愣住了。他的表情在跳动的火光里晦暗不明,就连那双常年波澜不惊的灰瞳都微微睁大——紧接着,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向她招手:“你过来吧,靠近点。” 龙池反而后退一步:“我刚从外头进来……京都下了雪,我怕把寒气过给您。” “既然冷,就更要过来。我这里烧了炭,无妨。” 龙池怯怯地看他,抬手解了披风,露出绝不算厚实的衣服,这才走到他面前。白石坐直身子,握住她被冻得指节发红的双手,将她拉到床上坐下:“这么晚来,也不多穿点。” “我心急如焚,五内俱热。”龙池抬眼,卷翘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扫过他心头,“因此来时并不觉得冷。” 白石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是火热的——他没有冬季会手脚冰凉的毛病,从前在冬天龙池最爱抓着他的手在炭盆上烤火,直到暖和了再去习字。现如今是白石抓着她了,爱护地收在掌心,用自身的热度去暖她的手。 他少有地凑近了,时隔很久去亲吻她的额头——自从她过了十岁,这样爱护孩子般的接触就越来越少。龙池乍然之间感受到额前的触感,仿若一梦。 白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过,但是作为父亲,我有责任、也愿意陪在你身边。即使我并不想薰有难过的那一天,但也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龙池听完,温顺地伏在他膝头,长发蜿蜒在锦被上,像是沉静的群蛇。他一只手还被龙池攥着,另一只手则落在她的长发上,极温柔地抚过。 “您先前说禁闭,是怎么一回事呢?”龙池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出来。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白石低头看着她,“想听吗?” 龙池猜测这是白石要和她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尽管她已经从老家主那里听过,她也愿意再听白石说一遍,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白石的讲述极轻极缓,像是在给孩童讲睡前故事,又带着强烈的回忆色彩,像是勇士叙述他曾经的冒险。 龙池听着听着,慢慢地有了困意——她很累了,高强度地工作了一整天,早就到了该睡的时候了。她抓住白石的衣袖,打断他的话:“…我、七姬还在城门口,我得走了……它不能在那等我一整晚。” 白石说:“那我叫梅丸派人去把它带回来。” 龙池又说:“还有、看马厩的老兵叫我替他和您说一句新年快乐呢。” “是他啊…”不用说名字,白石也记得他,“风丸是他年轻时为我挑出来的,他是很会相马的当代伯乐呀。” 龙池咬着指甲,眉头皱起,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白石轻叹一声,手指抚平她的眉心:“你忘了和我说新年快乐了。” 龙池这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新年快乐,又问:“您给我的新年快乐呢?” 白石这下真的沉重地叹气,带着无奈说道:“在信里呢——信鹰多半早就飞到你的窗口、正因为没人收信而苦恼呢。” 龙池笑出来,心中像有石头落地。紧接着,她便抵挡不住困意,沉沉地睡去。白石低头看她许久,这才摇了铃,唤梅丸进来。 他让梅丸派人从密道出去,把七姬安置好再回来。梅丸领命,却没有走,又问:“要安排人把小姐送回她的房间吗?” 白石曲起手臂,撑在床头,手指爱怜地抚过怀中少女逐渐回温的脸颊,道:“不必了,白白再让她受一回冻,今日就跟我睡吧。你待会儿去书房再搬张小床来。” 梅丸得令,退了出去。他站在初雪的夜空下,心中欣慰,又捧起些雪,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也清醒点,便寻人一道去办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