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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一直以来算是相安无事,府中的这千百张嘴却还是要吃饭,存粮储备仍旧在一日日地减少。龙池满腹愁绪,心想白石应当早就听说这里的事,怎么还未有所行动呢? 六郎趴在她脚边,虽然没有运动,但还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龙池摸摸它的脑袋,说:“六郎,再忍忍,再过些日子,就又能拿生骨rou喂你了。” 六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欣喜地摇起尾巴。 只是此时,变故横生,一亲卫跑来报信,说山谷外的军队来势汹汹,连攻城器械都带上了,恐怕是要开战。龙池虽不畏惧,却也不免惊讶——真要开战?为何要开战?外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已经在攻门了么?” “没有,只是他在下面喊话,正劝降我们呢。” 龙池听了,更不敢懈怠,也只能冒着神箭手的风险,披上衣服急急向山谷处而去了。 在山谷中,白石家兴建了一处关隘,木石铜铁,无一不用。现如今两军在此对阵,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杀气腾腾,端的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龙池来时,底下的将帅正劝说白石家的亲卫乖乖开门、以迎“王”师。见到她来,便立刻换了话头:“这么些天,倒是第一次见到小娘子来此——怎么,终于不躲在岚山里了?” 龙池听力不好,只能听到几个字。她皱皱眉头,让一旁的人转述给她听。那人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才把这冒犯的话语一字不差地转述出来。龙池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也朝下方喊话:“你我各为其主,当差而已,来日还在同一个宗家手下办事,何必兵戎相见,坏了和气。” 将领只是大笑,接着又道:“同一个宗家?小娘子有所不知,今日近卫家邀请摄关家所有家长齐聚西山庆云馆相商宗家权一事,想必此时早已尘埃落定。我劝你别抱着白石家能上位的想法,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齐聚?鸿门宴?龙池脑中转了数转,又道:“你空口无凭,我如何相信?就算近卫家已成宗家,难道还需以武力迫使我们屈服?我父自然会告知于我,不劳你费心。” “你父?”他反问,继而开怀大笑,“白石家主是个硬骨气的,知道你们被困于此,还不愿交出家族信物,显然是不将你们的性命放在心上,一心追求权力。不过事已定居,他早就人头落地,又哪来的告知?还是不要抱有多余的幻想好,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眼见普通士兵们似乎有交头接耳声传来,龙池思绪飞转,给自己鼓足了气势——装也要装出胸有成竹——朗声道:“你说我父已死,料想尸体不会反抗,不如你就斩下他头颅让我等一观。既然你一心劝降,那为何不将他已死的证据带到阵前——是不想吗?可见你满口胡言乱语,实为诈降。” 她不给那将领插话的机会,继续道:“你口口声声我父一心夺权,不在乎我们性命,实乃你的主子为人不守诚信、不讲信用,派你带兵来围攻于我。听你所言,你恐怕是近卫家的人吧——你们撕毁协定,敢围攻岚山,想必其他摄关家也会遭此一难,你真以为我们会忠心拥戴你那不忠不义的主上为宗家?恐怕说出去会引人发笑。” 将领不愿自家顶上不忠不义的帽子,当即反驳:“我主仁义,只是特殊时期,当用雷霆手段。你们现在投降,我可保你们不死!” 龙池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得不可自抑。她指着那将领,说道:“你以为你说的话还有信用可言么?近卫家行事如此疯狂,恐怕早存了对其他摄关家赶尽杀绝的心思。今日我投降,来日近卫家便可违背承诺,杀我等而后快,行事作风,恰如今日!可笑你们背信弃义,却还妄图打着仁德的旗号让我们引颈就戮,岂不可笑?!” “诸位将士们啊,近卫家的将士们啊!我们同为天皇的臣民、山口氏的臣子,你们要为了这样一个宗家卖命吗?何况如今依然尘埃未定,你们为近卫家如此效忠,来日若是其余家族上位宗家,第一个便是清算违反家规的近卫一族。你们难道以为在此开战之后,还会有好结果吗?不!你们全都会因为近卫家的指示而成为家族内斗的直接凶手。你们会被处决,而你们的头领,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即使最终依然老天无眼,让近卫家成了宗家,以他如此狼子野心、背信弃义,为了安抚其余家族的不满,未必不会将你们打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独断专行,将一切责任与罪过推在你们不服命令,自行攻城上,以平息族内不满。如此,你们还要听命于他,与我们互相为难吗?” 将领气得脸都赤红了,对着身旁的亲随说了几句话。那人微愣,随后便回了营地,不多时,居然提出一只头颅,立在他们阵前。 那将领还未说什么,却听见龙池这边关隘之上,传来一个的惊呼:“那是——那是家主的头吗!” 瞬间,一片哗然。龙池咽下几乎溢到喉头的一股血气,强撑着自己仔仔细细看去,同时大喊一声:“住嘴!” 她看得不甚清楚,却也只能边看边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稳定军心:“我父显然比你身量高大,此人头颅比你还小一圈;而且血迹如此新鲜,从京城到京郊如此路途,应当早就流干,他却还淌着鲜血——”此时,日照岚山,一道刺目的反光闪过,落进龙池的视网膜。她定下了心,哈哈大笑:“可笑!你部下行事如此愚蠢,竟连此人耳上的耳坠都未曾取下,还妄图诓骗我们?” 她止了笑,面色冷沉,问:“适才那个说话的是谁?伍长把人带上前来。” 亲卫首领层层传达,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男人被人押上,跪在了她面前。 龙池不再多言,极快地反手从亲卫首领的腰间取出剑来,削开了这人的脖颈。鲜血顿时飞溅,落在了龙池的发上、脸上,衣服上。 她举起带血的长刀,示意全军:“大家皆知,我花费数月铲除军中jian细,未曾想还有漏网之鱼——此后再有动摇军心者,一如此人,统统杀无赦!” 墙头一片噤若寒蝉。龙池这时,转身看向下方:“我诛杀jian细,敢问这位主帅,你杀的又是什么人?带耳坠的,多半是女人,是你们军中有军妓呢,还是这是你带来的小妾?论无情无义,恐怕你犹在我之上!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近卫家,也并不是值得效忠的家族。还望诸位将士,三思而后行。” 她展袖,拱手施礼。只听城下军中哗变,又闻那将领大喊一声:“杀了她——”她心中一凛,只道是该来的迟早要来,直起身子向下一扫,便见军中有一弓箭手弯弓搭箭,恐怕就是两位神箭手之一。她躲入盾牌之后,却不知另一箭要从何方而来。 第一箭,取了城下主帅的咽喉。而第二箭,迟迟未来。龙池刚有松懈,以为自己将两人都说服,便突觉一道劲风从右侧袭来。她急急调转盾牌,却力有未逮,只好拿手去挡。 一蓬血雾。一道长箭贯腕而过,乍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从手腕处爆发,龙池记着自己身份,未曾尖叫出来,只是忍痛将接下来的指挥权交予亲卫首领,自己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自行去找军医医治。 如此,城上城下两位主帅,一死一伤。而远处,许多来自京都的卫兵赶来,尘烟滚滚,马蹄声疾。 有些人放下武器,与原先的同僚割席开来,只剩死忠,还犹自握着武器,要来一场困兽之斗。 只是这一切都与龙池无关了。 军医对她的救治入了夜,他说:“小姐的这只手,日后怕是不好了。” 龙池垂着眼,问:“怎么不好了?” “伤筋动骨,还有流毒。日后好好调养,绝不至于影响到日常生活,只是重物、精细的活、长期使用右手的事,都会格外劳累。” “女红,书法,箭术?” “书法只需注意不要太过劳累即可。至于女红和箭术……恐怕小姐日后会有轻微的手抖之症,所以……” 龙池心中异样的平静,只是长叹一声,说我知道了,便让军医退下。 此时近卫家残军反倒还依着天险与援军对峙,而龙池,则没让府内亲兵与外头援军里应外合,尽快解围——反正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她说好,忠心于白石家的人,就绝不至于因此而死。 是夜,她在自己的床上,整日难眠。六郎趴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呼吸更加急促。 龙池想起那将领所说的,白石明知他们被困于此被用作人质,也不愿交出信物换取他们平安——她怎不知近卫家从未打算让他们活下来,但听到这样的话,终究还是令她有些难过——谁会不希望自己能被所爱之人坚定选择呢?谁又不希望自己神思脆弱之时有人陪伴在身边呢? 此时龙池两者皆无,更是愁绪满心,难以入睡。她撑起身子,摸向六郎:“你也睡不着么?” 六郎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回应她,只是溢出些更加痛苦的呜咽,就连后腿也抽搐起来。 龙池赶忙点起蜡烛:“六郎?六郎你怎么了?你……” 它的眼里流露出痛苦与坦然,艰难地抬起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龙池忽然想起来了:是了,它已经老了,按照人的年龄,也已经是个老人了。它到了该走的时候,所以就该离开了。 昨日之死亦如今日死,她想起她养的第一只狗,只觉得悲伤翻涌,眼下的骨骼一酸,化为眼泪蓄在眼眶里。她的手落在六郎舌前,感受着它的呼吸从急促的火热逐渐放缓,最终变为一片冰凉。 “…好,好啊。”龙池落下眼泪,心想:兜兜转转,亦是回到原点,这么些年来,自己居然毫无长进。依旧如此无耻、贪得无厌、毫无自知之明。明知自己只是工具,却还生出如此多妄念来。如今不仅成了可以抛弃的玩意儿,就连作为道具,也因右手被废而失格,只怕要沦为弃子。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为情乱智的难道是白石吗?大概是自己吧! 她觉得嘴角边垂下液体,借光一看,原来只是口涎。她笑自己不仅毫无长进,甚至还越活越回去了,便用手背一擦——再定睛一看,里面居然有了血丝。 多年心血情意,付诸东流。她哀痛已极,这么多日来强撑的一口气彻底消散,呕出一口鲜血,终究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