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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医院回来,龙池和九条去了刑部。 才到门口,龙池就听到里面一阵哀嚎、兵荒马乱。她走进去,拽住一个眼熟的年轻郎官,问:“怎么了?” “四皇子又抓了一批人进来,审讯的人都不够用了,吵着要借调呢。”那郎官幽怨地看过来,“我们在查您和刑部卿给的各种账目,一个头两个大,哪借得出人。” 龙池一阵心虚,又问道:“又抓了一批人?他已经扔进来多少人了?” 那郎官也不甚清楚,只说约莫有了百八十之数。 龙池十分惊讶,但也没多问,只道:“我今日调查完,还回来帮你们一起查,且等着我。” 年轻郎官点点头,抱着厚厚一叠账本离开了。 龙池没敢告诉他,又多了一桩要查的事——而且不是单单坐在刑部就行,而是要出外勤。 看着面前的一片混乱和唇枪舌剑,龙池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主事的开口了。 九条见她眉头蹙起,很是忧愁,便提议道:“不如去问问白石?向他借点人用。” “…倒也不是不行。”龙池转过头来看他,“只是我怕父亲不肯。” “那也得问了才知道。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我们走。” 二话不说,九条就拉着龙池轻车熟路地穿过长廊与拱门,到达了更深处的、更幽静的一座建筑前。 白石见到他们,相当惊讶:“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 前一句,针对的是龙池;后一句,或许两者皆有。 龙池被九条挽着胳膊,她能感觉到白石逐渐变得不满的眼神,于是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股不满确实存在的时候,抢先说道:“我们来借人。” 她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白石自然也没有拦着她的理由,痛快地给她写了一份调令,又给她拨了十来个人用于走访调查。龙池没料到这事居然这么顺利,一时间坐在椅子上,除了感谢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白石瞥她一眼:“怎么?乐傻了?” “没、没有。”龙池老实说,“只是没想到您这么爽快。” “事关公务,自然爽快。难道我还要逼你亲自去挨家挨户敲门吗?”白石低头,看起公文,“往后这些事不必来问我,自己调人去即可。” 龙池敏感地嗅到了什么气味,忽而抬头,试探着说:“九条叔叔说,我在摄家之内,见我如见您。可是,在摄家之外,我并没有什么权力调动任何人。您就算这么说,也不会有人认我这张脸——” 白石没有看她,声音也毫无波澜:“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一个信物、一个证明。”龙池道,“证明我有权代您行使您的权力。” 白石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一个短促的音从公文后发出。随后他放下了文书,从袖中摸出一块圆柱形的、光滑温润的玉——它水头极好,通体红色,明艳如火。 “这是我的私印。”白石道,“你拿去吧。” 龙池不敢接,白石也不打算收回,两个人一时间就僵持在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忽而,九条道:“一枚红玉印,百丈青云梯。据说左大臣的私印乃是用唐国贡品级的赤玉雕成,十年难得一块。品质之好,举国罕见,皇国上下,见则无疑,得之便可仕途无忧了。如此看来,街头巷尾的轶闻也并非全然不实。侄女,你拿了吧。有这枚东西,就连皇族亲卫都得让你三分。” “何况。”他又道,“我今日掐算,你需要这个东西傍身,才好达成目的、全身而退。” “……神神叨叨的。”龙池嘀咕着,却还是将私印收入了自己的怀中。 听九条这么说,白石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近日在处理京都之外一些奇怪教派引起的sao乱,无暇分心。我看你带了鹰,你若是有危险,便把鹰放出来找我,我见到之后,自会知道你需要我帮助——你自身也要更加小心。” “我会的。”龙池答道,起身离开。 行至门口时,她又突然折返,如风般落在他身边,弯下腰亲吻他的脸颊:“多谢父亲。” 九条几乎要吹口哨了。而白石眨眨眼,没来得及留住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如来时一般轻盈地离去了。她像是一片飘渺的红霞,仅仅短暂停留,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午后的岛原长街。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午后的岛原并不安详,也不热闹,反而以素衣房为中心,呈现出一种混乱与死寂的叠加态。 龙池悄悄赶到时,四皇子正与三皇子对峙着。 前者带着皇族亲卫,气势汹汹,后者势单力薄、独木难支。龙池偷偷绕后,轻轻问道:“你的亲卫呢?” 三皇子被吓了一跳,随后也轻声答道:“明察暗访,不好声势太大………呃,我的意思就是没带几个。” 龙池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问道:“那他现在想干嘛?” “想抓人。”三皇子道,“他上午已经抓了民部少辅上下百余奴仆关入刑部大牢,高贞宫正回去放人呢。现下他又来这里……”他沉吟一会儿,像是找不到词语形容他,又道:“未免过于鲁莽。” “是么。”龙池不以为意,“我还以为你要说他来这里发疯。” 三皇子苦笑:“我和四弟关系不错,你不要这样说他。” “他主动送上把柄,我还说不得么?行事如此无状,真要哪一天让他大权在握,岂不是反了天了。”龙池说完,便感到四皇子那阴鸷的视线向她投来。她全然无惧,也对视过去,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四皇子移开视线,看向三皇子:“三哥,做弟弟的已经劝过你,还非要拦我不可吗?” “四弟,并非我有意阻挠你。只是尽管父皇将调查权下放于我们,抓人审讯这件事也是要按规章办事的。你今日已经几乎抓了少辅家上下,难道不够你审的么?” “办案就须得雷厉风行才是。多拖一日,不知又有谁要受害。”四皇子大义凛然,“料想各位行得正坐得端,应当无惧在牢狱中暂居一二日吧。” “四殿下。”龙池忽然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您说暂居一二日,难道能保证不用刑吗?我看非也,否则您所谓的雷厉风行得出的案件结果要从哪里来,从不痛不痒的刑部大牢两日游吗?您想要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也不必做得如此不加掩饰。依照皇国律法,你没有证据,他们亦非状告之人,当然不可随意关押,更不可动刑。你身为皇子,是要公然犯法么?” “我知你是谁,然而我并未想到,你居然在这里大放阙词——你有资格在这里说话吗?”四皇子冷笑一声,见依旧无人来替三皇子撑腰,也无亲卫赶来与他形成对抗之势,便没有耐心再拉锯,抬手道,“亲卫听令,捉拿素衣房内所有人,逃跑、反抗者以对皇室大不敬问罪。” 黑压压的一片涌上,已经有人被亲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了——明明都有手有脚可以逃跑、即使是来此寻欢作乐的权贵也有奴仆护卫,却没有一人敢动手反击。 皇权如此,应该的。 龙池想这么告诉自己。 然而,怀中那枚私印却告诉她:你有不听从的底气,你有反抗的资本。如果连你都不敢说话,还有谁能逃过倾轧? 龙池将鸟笼递给九条,散下了自己的男式发髻。她爬到舞台上,在喧闹中拿起槌子,数次狠狠砸响黄铜色的锣,直到无论是惊慌的还是疑惑的还是愤怒的还是担忧的所有目光全都聚集于她身上。 她从怀中执起那枚被民间传闻神化了的红玉私印,高高举起,说道:“四皇子身为皇室,公然触犯律法,不可不究。我乃摄家宗家嫡出,代家主行权。允准此地一切反抗,由摄家负责。”她的话略顿了顿,随后鹰隼般的视线扫向四皇子一行人:“即便皇族亲卫,亦不许助纣为虐、轻举妄动。” “凡有违者,后果自负。” 摄家势大,亲卫们不禁有所踌躇。四皇子屡次命令,也犹豫不敢继续。他唱了几轮独角戏后,似乎是终于发怒,居然唤出数十名黑衣死士,命令他们抓住台上这个“假冒摄家嫡系”的女人,格杀勿论。 听了命令,三皇子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台去要与她一同作战,共生死、同患难。下一秒,他就被龙池踢了下来:“你太弱,只会拖后腿——快去带人来、去求救。” 人群中,亦有几人突然发难——有五郎,有具目,有杜听,还有平时不常出现在龙池面前的人。他们是暗中的守卫,唯有到这种时刻,才会现身。 率先发起攻击的是一道黑影,它灵敏、娇小、迅速、有力,衔住了一名死士的脖颈,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几乎能飞溅到三楼。有一些温热的血砸落在四皇子的面门,他的神情愤怒又茫然,残忍又恍惚,像是从未直面死亡——亦或是失败。 那黑影落地了,于是所有人都看清,那是一只猫。龙池惊呼一声:“修格斯!”而九条,神色凝重——在他的眼里,那猫并不是猫,而是蠕动着的、张牙舞爪的,烂泥一般的诡异生物,有着无数只眼、无数张口,正虬结着吞咽鲜血与rou沫。 无所谓,我会放鹰,他想。 一只有着金棕色尾羽的鹰从笼中踱出,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这才振翅飞起,融入日光之中。 …… 鲜血横流。 胁差出鞘,闪着凛凛寒光。 大势已去,而远处马蹄声疾,呼喝声厉,素衣房已是被人团团围住——两拨人马,一拨来自高贞宫带领的皇族亲卫,另一拨则是白石率领的摄家亲兵。 “皇侄失德,是我家事,左大臣不必cao心。” “薰是我爱女,忧虑难当,殿下勿要阻拦。” 两人皮笑rou不笑,对视一眼,同时往素衣房中走去。 原先华美精致的高台,此时已经满是流淌的鲜血,几乎渗入木头肌理之中。黑衣死士的尸体横七竖八,而在那上面,坐着一只优雅舔爪的黑猫,炯炯的目光投向他们,有着一种冷酷残暴的美感。 而白衣的龙池——红衣已经破烂到无法再穿——正被人围着。她身上亦有着好几道伤口,正汩汩流着血。见两人来,她抬头,露出苍白的脸颊,就连唇色也发白,随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像是盛放后转瞬凋零的白玫瑰。 白石左右环顾,看见“桃花姑娘”正坐在四皇子背上,后者全无动弹,恐怕是已经晕死过去。而桃花姑娘,正朝他挤眉弄眼—— 他顺着那方向看去,是龙池,她正看过来。而台下、在她面前的是高贞宫,他张开双臂,朝她伸着手,像是在鼓励她跳下来。 “薰……”他迈步走去,语气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急切。而龙池,在看到他走来的一瞬间,浑身便放松下来,释怀地展开了眉眼,随后——跳入高贞宫的怀抱。 白石停下脚步。他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是陌生。即使是在他最众叛亲离的梦里,他也从未考虑过龙池会离他而去的可能性。 而现在,发生了什么? 他想上前阻止这一切。他作为父亲的身份告诉他可以,并且他有理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没有人比他更高。然而,还有别的声音在说话: ——这是你最开始的计划,你应该高兴才对。 ——她喜欢他,只有放手才能让她幸福。 如果你爱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