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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天皇御所。 细沙铺就的广场平坦,木质结构的宫殿层叠掩映于松柏之间。此时并非御所梅花开放的季节,而樱花却开得正盛,在树下铺就柔软的粉红色地毯,就连宫殿与宫殿之间供人穿行的长廊上,都不免飞入几片落樱,再被勤勉的宫人们轻轻扫去。 平唐门大开,一位正红色衣衫的宫人微微躬身,正引着他身后那位高大的黑衣公卿一路向前。所经之处,宫人无不低首,却悄悄注目,试图一睹这位年轻的太政官三公之一的风采。 白石一路沉默,直到了宫内寂静无其他人的地方,才开口问那红衣近侍:“陛下此时在何地?” “陛下听您要来,就到了御学问所等您,也离平唐门近些,免得劳累了大人。”红衣近侍在天皇身边服侍日久,与白石这位他看着一步步爬上来的权臣自然熟稔,便笑着道,“正巧陛下前些日子得了好茶,吩咐奴才要是您来可必须得泡上……大人定要尝过再走。” 白石微笑:“这是自然。” 当今天皇与白石在法律上有亲缘关系。他的母亲,即故去的皇太后乃是白石老家主的meimei,曾废除“只有皇族才能为后”的规矩。要说他的个性…… “哟,爱卿,你来啦,坐。” 眼前这个笑呵呵的、正捧着一只装满鱼食的漆器喂鱼的、面色苍白而身材病态消瘦的中年男人,就是当今的天皇陛下。 此处乃御学问所,本该是天皇处理政务的地方——不过自从开启摄关政治以来,天皇好像也没什么要处理的政务——然而此时,这里的无论是书桌还是柜子,都堆满了不同花色、不同材质的衣料。有的只是被卷起来囤积,而有的则被裁开、缝制。许多刚有雏形的衣衫被人挂起来,在春日的风里飘飘荡荡。 正如三皇子殿下无心政事一样,他是最像天皇的皇子,天皇也有着与政治全然无关的兴趣爱好——甚至胜过了他的本职。 白石并不推辞地坐下,面前是一盏温度正好的好茶。而天皇则慢悠悠地抛洒手中的鱼食,边看着鱼儿争抢,边问道:“白石卿今天来见朕,是有什么要紧事呀?” “臣今日求见,确实是有三桩要紧事,要得到您的首肯,才方便施为。” 他开门见山说,而天皇伶仃的背影并不动摇,只有与他对比略显沉重的锦缎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过了许久,他答道:“你说。” “第一件事,是为了京都封城。” “朕知道。这几日已经半封了,得凭京都户籍方可进出,不许外人入内……是为了血池吧?” “正是如此。”白石答道,“臣原以为那妖物只是杀人,但调查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为保险起见,还是希望京都内人士为了安全起见,暂缓、不要出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非要出城,不回城也是可以的。” “理由呢?朕是说,不是杀人的理由。” “……虽然说起来有些荒谬,但是,仵作已经确认血池事件中的血毫无疑问是人类的血。那样的出血量,按常理来说绝对会有人死亡。”白石对调查结果娓娓道来,“然而实际上对相关村镇的伤亡人口调查令人意外,并没有与之出现地点、时间、数目相配的死者。难道血是凭空而来的吗?臣认为这是一桩奇事,也是一件诡事,在捉到那妖物前……或者至少在血池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前,臣希望严格把守京都各处。” “行啊。”天皇说道,“爱卿既然觉得应该这样做,那便放手去做。……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与第一件事有关——既然要严格把守京都,请陛下暂停今年在南郊的春祭。” 听到这里,天皇回过身来看他:“你和九条卿商议过了吗?” “上午找过他,下午才来见您的。” “哦。”天皇又转回去,“朕会找个时间抱病的,爱卿不必担心。” 白石:…… 即使再来多少次,他都适应不了这位天皇陛下的处世哲学。 “那第三件事呢?”天皇抛下碗中最后一把鱼食,这才缓步走回檐下,坐到了白石的对面:“按照爱卿你循序渐进的习惯,这最后一件事应当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但第二件事就已经是让朕暂停春祭。朕不得不好奇这最后一件事究竟是什么请求了。爱卿请说——” 白石站起身,离开了坐垫,堪称是正式的,面对着天皇跪坐在小桌一侧,随后向其叩首:“臣最后一件不情之请,是为了求陛下一封赐婚的诏书。” 天皇微讶:“这就是最后一件事?” 白石前额几乎贴地,垂着眼回道:“对臣来说是最为重要,也是最没有底气的请求。若说前两桩是为国事考虑,那这就是纯粹的私事了,臣不敢对陛下是否愿意妄加揣测。” “只是赐婚倒是无妨,反正有没有这封诏书,爱卿的婚配都由不得朕做主。”天皇拿起茶杯,八卦道,“只是你会来求这种诏书,倒是奇了。不妨先说说爱卿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朕可曾见过?” “陛下见过,正是小女。” “朕之前还一直以为她会成为朕的儿媳……算了,不谈这个,都是过去了。你为她挑了哪家的好儿郎?” “……わたくしです。” “……谁家公子叫这个鬼名字?” 白石微微撑起身子,抬头看他,他铅灰色的眼中满是认真:“是、臣。” 当啷一声,天皇把茶杯砸在了桌上,清澈的液体流淌了满桌,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袖间。 “白石卿,这可不是个好玩笑。” “因此这是臣最没有底气的请求。”白石道,“我是为薰求一封诏书不假,但是这诏书上她未来夫婿的名字,并不是臣,而是空白。与其是向陛下求臣与她的婚事,不如说是向陛下求她能自己做主自己婚姻的权力。陛下,薰并非臣的亲女,臣对她用心绝无虚假。只是臣现如今愿意为了薰退让、等待,但却并不知道一年过去、五年过去、十年过去,臣是否还有这样的耐心。假使臣有一日用自己手中的权力逼迫她,那定然不是臣如今愿意看到的事情。” 天皇不先答应,反而好奇:“她知道这件事吗?” “……其实我们已经在磨合了,就是还没对外公布。” “磨合?到什么程度了?” “…………陛下!” 天皇哈哈笑着,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苍白的脸颊都染上过分的潮红。他一手捂着嘴,挥了挥另一只手,让白石别跪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朕看爱卿向朕求诏书,还以为已经是临门一脚;但看爱卿身上,又好像并非如此。” 白石:“……什么身上?还请陛下明示。” 天皇拿起系在腰带上的一只香囊,说道:“这是朕的后妃送给朕的——但朕不是说这个。朕大婚的时候,皇后曾送给朕她亲手所绣的香囊过,当时朕与皇后也算鹣鲽情深……但朕看,爱卿腰上可是空荡荡啊。” 白石的手在桌下,不为人知地抓紧了衣袍——确实,即使如此,也依旧空虚得让他心生不甘。他微笑着,说道:“……臣,不忍让薰过于劳累。” “是吗?”天皇不再多问,笑道,“爱卿愿意成婚,这很好。朕也算是看着爱卿一步步长成,对卿的婚事一向心急如焚,却没什么理由置喙,也没什么机会提起。不过,既然现如今爱卿提了,朕也愿意成人之美——爱卿稍等片刻,出宫之前,诏书就会送到卿的手上。” 白石再次深深伏拜,以表谢意。 如此,待到出宫时,白石身边就多了三样“东西”。其一,是留有空白的诏书;其二,是天皇派去协助白石调查血池事件的阴阳寮官员;其三,就是白石自己心中多出的一项“有所求”——他也想要龙池送他一件什么东西,不是过去的十多年间以亲情为名赠送的礼物,也不是像梳子那样有但仅有美好寓意的东西,而是能随时携带的、向外展示的,就像那根玫瑰金簪一样——事实上它已经不满足第一个条件了,但是——象征心意和归属的东西。 怎么又想要礼物了……白石在心里谴责自己。“想要”和“不该想要”在他脑海里打着架,从御所一路到自己的宅子,都没有停歇,直到见到龙池时,才稍有休战的意思。 而龙池,此时正在屋内整理丝带。 白石见到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贴上去,同她讲了今日在天皇那里知道的有关香囊的来历,并且试探性地提出要求——我也想要香囊。 “不给我也可以,不是薰绣的也可以。”他垂着眼,手握着龙池的右手。在那只手上、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即使曾经深刻,现如今也不复当初鲜血淋漓的狰狞。然而其带来的阵痛,却直到如今都未曾消退,甚至在此时反而愈演愈烈。 龙池也看着自己的右手。随后她深呼吸,然后吐气,随手拿起自己刚刚整理好的一卷黑色绣金云纹的丝带、展开,抬手从白石的脑后绕过,紧贴他的后颈。紧接着,丝带两头在他正面脖颈交叉、缠绕,最后成了一个不大又不小的蝴蝶结,轻轻停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喏。”龙池指着它,道,“拿去炫耀吧,这可是我亲——手扎的蝴蝶结。” 象征着心意、以及归属的东西。 白石摸着那只永远也不会飞起的蝴蝶,拢起它的蝶翼,问道:“这是薰对我的心意吗?” “不。”龙池说,“是父亲对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