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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天地始肃,除了松啊柏啊之类常青的树木,其余绿意尽皆凋落,正是秋冬的时节。 原是干燥的天气,该用些滋阴润燥的补品,不过白石因着常年用药的原因,也不好补多了,只日日拿百合或者银耳炖了汤,调些蜂蜜一起用了,权当作午后小点。 这一日他正在屋里吃着,手里拿着连龙池都不能过问的密奏看。那里头写西边一处专供遣唐使来往的港口自从接了一艘几乎全军覆没的船只后总出怪事,还写到有位幸存的水手已经精神错乱,甚至指认一卷来自吐蕃的经书是船难的始作俑者。汇报人在奏报之后附了一张对那经书纹样的描摹,白石觉得很是眼熟,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便单独将那纸折了折,收在一边。 密奏刚刚看完,梅丸就进来通传,说是九条家的来求见他,要请个平安。白石问是哪一支,梅丸便说道:“是九条家主亲嗣兄来见,带了他一儿一女一道来的。” 这些个亲戚朋友来往早十多年前就都归龙池管理,近几年则是被待诏和梅丸两人平均分了。照理说非家主嫡系,本是没这个脸面求见到白石面前的,但九条家与其他不同,历任家主都主管皇国祭祀,不能有嗣,都是从旁支挑天赋异禀的孩子过继,往往出自兄弟之家。被挑中的孩子作为下一任家主的人选,而孩子的生父,在族中便能被称为嗣兄、嗣弟一类,不必冗述。而这一代九条少家主乃是家主亲兄长之长子,于是亲上加亲,称为亲嗣兄。因着这个缘故,来人才能请白石与他们见上一面。 “叫他们在厅里等着吧。”白石道,“更衣。” 见客,自然不能与见龙池一样随意。是以白石穿了正装,束了头发,打扮得当之后才慢慢踱步出去,威势较之从前并未有半分减弱。 待到厅上,只见一位略显疲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席上,见他一来就立马站起来迎接,想来是亲嗣兄。他身后跟着与他面目肖似的一男一女,均是面容姣好,身段挺拔或窈窕的年轻人,也向着白石施礼。 白石按兵不动,不问他来意,反而只装傻寒暄,一味地叫人上茶上点,不知是不是有着堵住他们那几张开口说事的嘴的意思。 可惜万事到头来、还是图穷匕见。亲嗣兄张口先说为难,又说惶恐,好一番铺垫之后才道:“其实,今日上门既是亲戚走动,也是有一桩事儿要请家主通融。” 白石拿茶碗盖刮着杯沿,无甚所谓地道:“哦?不知是什么事儿呢?” “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家主您这般手眼通天的人物,何愁不能相帮我们一二。” 白石垂眼,并不动容:“我抱病已久,夫人也不愿我劳心费神。你既说是小事,便去向我夫人处讨个方便。” 他抬眼看三人,只见面前三人神色大同小异,都像是强颜欢笑一类。亲嗣兄眼里有被下了面子的不满,他女儿则更有几分哀绝在眼底眉梢,至于那年轻男人,最是沉不住气,开口直道:“摄夫人是为您尽心劳力,才揽去了那许多政事,以女子之身临朝。但她到底是您的妻子,自当事事听您安排、由您来作这个主…” 白石考量人心的本领本就精如鬼魅,现听他这么一讲,更知道这是件龙池绝无可能松口转圜的难事。他自然不想因着这些所谓亲戚去求情、反倒惹恼了龙池,但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位亲嗣兄挟儿带女的——而且看来已经在龙池那儿碰过壁——上门来究竟所为何事,便问道:“那么、是想让我作什么主呢?” 他们以为白石松口,便急急地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虽有些含糊过去的地方,但白石也能推测出前因后果,倒也不至于被他们巧言蒙蔽。 这事并不复杂,权贵之间也常有,只不过是少家主在酒后少不得鲁莽了些、冲动了些,打了良家子;又不过是在办差时粗心了些,大意了些,把些本该送去神祀的款物少记了几笔。本也不妨事,若九条家主有心遮掩,或在天皇陛下面前说上两句好话,倒也就揭过了。哪知九条家主的意思是不仅要罚,还要大大地罚,直接把人送去刑部那断了案。主理刑部的可是铁面无私的高贞宫亲王,这一进去哪还能落着好。斗殴自盗自不必说,往日里犯的些糊涂事也都被弹正台挖了出来,一封封折子上去,硬生生把个好儿郎压入了死牢…… 听到这里,白石已经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现下已过了霜降,正要朝审,审完后送公卿合议决论,再仿唐制三复奏,方能将人处死。这事儿一开始天皇不表态,就是存着要杀那所谓好儿郎的意思,故而眼前这几人求了过来,是期望他在朝审或是公卿合议里就把人按下,缓决轻决,免得丢了性命。 白石知道天皇有严惩贪污官吏之决意,也觉得此事可行、应行。但他也不好直说,话语带着私心在胸口转了转,说出来就成了:“我今日去一趟衙门看看,贤侄虽糊涂了些,但若还是可造之材,也未免不可斟酌。” 亲嗣兄大喜过望,连连拜谢之后,又将身后的女儿推出来,道:“快,还不赶紧谢谢家主。” 白石抬起茶碗阻断自己的视线,是半分目光都不肯漏。不过他倒也明白了这位为什么要带如此年轻的一儿一女过来,还真是做了两手准备——那男的,想必是为龙池预备的吧。 京都中贵族风气之乱,可以得见。但好在白石自信自家门楣清爽、家风严厉,不会有这种不忠悖乱之事——此时,他又全然忘了自己几天前还在龙池面前说过“愿意偷情”这等子犯上的话了。 他见人走了,便叫梅丸备车。梅丸问:“主子这是要往哪去啊?” 白石抖抖衣摆,道:“去衙门。” 梅丸服侍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白石不是去为了替刚才那几位办事的——多半是想夫人了,借着这个由头去见人呢。他心里揣摩完毕,小心问道:“小厨房那午后小点应该要做完了,大人要不带去一点?” “自然要带。我记得昨日小厨房新做的核桃糕不错,吩咐了今日还要的,也一起拿上。” 白石挑了把坠白玉的折扇,又拣了一只蓝色绣合欢花的香囊佩在腰上,里面装着薄荷、冰片、檀香等物,最是提神开窍,也是龙池、尤其是工作时最喜欢的味道。紧接着他检点了一下食盒里要带去的东西,确保一应俱全后,这才出门上了车,慢悠悠往精政衙门行去。 待到下车,就梅丸一人有资格跟着他往里走。虽有些日子不来了,但白石还是轻车熟路,直往最里头那属于他的办公小院走去。 他走近了,便发觉小院居然没什么变化。虽是龙池掌事已久,但一草一木犹保持着他记忆里的样子,就连檐下她从前和他一道挂上的风铃都还在,在秋风里碰撞出声。 往日温情历历在目,白石还没推门,便已经是嘴角噙笑;待到进去了,却不知为何反而停了下来,驻足在待客的厅内,不往书房里走。 梅丸心中疑惑,但很快,他紧接着白石听到的、从书房里传来的对话声就为他答了疑解了惑——也同时吓得他满背冷汗,只忍不住地去觑白石的脸色,心如擂鼓。 “要我说夫人一天天的也忒累了,回去还要摆张笑脸给老爷看,不如找点别的年轻男人陪着,赏心悦目。”是待诏的声音。 回答她的是个年轻男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待诏姑娘说什么呢,叫人听到不好的。” “又没什么人会来。不过老爷也算是天下间一等一的人物了,除了年纪大点、近年身体差点,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但我看百合渡你就不错,长得俊俏人又年轻,夫人也不觉得你讨嫌,才允许你在屋里伺候,未免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里头传来不知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咔嚓一声响,百合渡还是说道:“哎,别说这些混话了。夫人的衣服在暖阁里用炭盆烘着呢,你还不去看看。” “也是。”待诏起身,脚步声愈来愈远,大约是绕后去进了暖阁里。 白石脸色已经不大好看,沉默着往前走一段,站定了在珠帘后面,静悄悄看着里头的样子。 只见龙池卧在一张小榻上,身体略有起伏、呼吸均匀,大概是正睡着。她榻下床头处正跪着一俊美的年轻男子,穿着精政衙门的绸制蓝袍子,如同仙人身披天水,想必就是百合渡。而他此时呼吸轻轻,指头灵巧,专心致志地剥着核桃,却也不吃,将核桃rou积在一只小碟里,向来是要给龙池醒来用的。 这么安生着没多久,他的动作就停了。百合渡小心翼翼地往暖阁方向看,见没人出来,便暂放下了核桃,扶着小榻直起身子往龙池那凑,眉眼可怜地垂着,虔诚得像拜观音。 在他殷红嘴唇要触到龙池脸颊的前一刻,白石掀了珠帘大步进去,也不知久病之人是哪来的力气,从后掐着百合渡的脖子便想将人掼出去。不过又恐吵醒了龙池,于是没能扔开,只卡着他脖子将人提了起来,冷眼看着他脸色慢慢变成呼吸困难的红色。 梅丸赶紧放下食盒,跑去制住百合渡,也捂住他的嘴,白石这才放手留他一命。此刻他面沉如水,说道:“带出去,打二十大板之后赶出城,划去他的入职名册,永世不得入京。” 白石视线一转,看到一旁刚从暖阁出来、已被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的待诏,皱了皱眉道:“你一同受罚,但不必挨板子了,自己跪外头掌嘴。等你知道怎么管好自己这张嘴之后,再回来伺候。” 待诏同手同脚地出去了,很快外头就传来清脆的巴掌声,虽然慢,却每一下都打到实处,想来是很痛的。 白石不去管她,自顾自拿了只新碟子,跪坐到百合渡先前的位置那里,也剥起核桃来。他指上力道十足,未免没有撒气的意思。如此这般小一刻钟,他才算心火稍平,扭头去看龙池的脸,又见她眉微微颦,眼下青黑,心中对她引狼入室的火也消下去,只觉得是旁人心怀不轨。她心思纯正,哪有什么错处呢。 想到这里,他就不剥核桃了,将东西都推到一边,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食盒。 顿时,满屋飘香,龙池皱了皱鼻子,也悠悠醒转过来。 见白石在,她不免愣住:“父亲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他说道,“小厨房新做的核桃糕,我带点来给你。” “核桃……”龙池刚睡醒,还迟钝着,反应了一会儿以后才说了谢谢,又道:“百合渡人呢?他在我睡前说要给我剥核桃的。” 白石垂着眼,答道:“他犯上不敬,被我赶走了。” “父亲惯会玩笑我。”龙池笑道,“百合渡性子最是胆小慎微的,哪里会犯上不敬。是不是他剥核桃把手弄坏了,父亲叫他休息去了?” 白石静默不语,而龙池终于看出些不妙的端倪,声音都带了点抖:“……出什么事了?他偷看了文件?是细作?还是……” “他对你怀有恋慕之情,还趁着你睡着想亲你。” “……就这?”龙池眼睛微睁,随后松了口气,“我道是什么大事呢,原也不过如此。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原是伺候我三年多了,一时使唤不惯旁的人…” “那便叫五郎回来帮你。”白石打断她,又道,“他已被我命人打了赶出京都、永世不得入。薰还是早点适应为好。” “秋冬时节,你把人打了赶出去?他会死的!”龙池惊怒交加,坐直了身子。白石并不为所动,只道:“自不会让他死,但这也是他应得的。若留在京都,保不得哪年哪月还能相见,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薰是要叫我忍下去吗?” 他看龙池,龙池看他。过了许久,龙池像是xiele气一般,肩都垮了下来,语气中带着nongnong的疲惫。 “我知道了……父亲在这里自便吧。过会儿御所有会,我得进宫去,不能招待父亲了。” “我和你一起……” “我、暂时不想看见您。”龙池别过头去,视线凝在远远的一盘核桃rou上,“也没胃口,对不起。” 她站起身,叫了一声待诏。满脸红色掌印的待诏便从屋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龙池看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脸颊,待诏嘶了一声,视线止不住往白石那飞——这是当着面给人上眼药呢。 龙池摇了摇头,回了暖阁,让待诏给她更衣,只留了白石一人坐在外间,看上去有些孤苦伶仃。 梅丸伺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待人进去了才问:“主子,您看这……” “原是我插足,来找不待见了。”白石冷笑一声,视线扫过面前一口未动的那些盘碗杯碟,道,“拿去学宫送给佑都,然后回府。” 却说白石这边怒气冲冲地走了,龙池那边却还得进宫去办差。就这么一会子工夫,白石来衙门把她身边三年来一直侍候着的小后生给打了一顿赶走这事就已经传开了,不知道的都以为是他来上门捉jian的——但好像也差不离。 因着这事儿,有些老东西的心思就活泛起来,当着龙池的面也大胆了,联合着旁敲侧击起往白石府上送女人的事儿。要是能添个一儿半女,便是极好的——若没有,也该从其他摄四家里过继几个,怎可便宜了外人。 说到这里,还有人知道要找补一下,只可惜说的话龙池也不爱听:“不过若是小君愿意还权于左大臣阁下,这绵延子嗣的事情倒也不必我等多cao心。小君与左大臣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是天注定要福寿绵长的。” 龙池隔着帘子坐在上首,听这些在折子里老生常谈的东西听得头疼,放眼望去又都是一张张菊花似的面孔,就更觉烦躁。她心里淤着一团火,为着要撒这口气,先是骂了他们一通,别整天净想着管人家家务事,也不看看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是如何一团糟。骂完她犹不解气,心中的怒火仍指向不过问她就把她的朋友、亲信罚了甚至于赶走的白石。她不愿还权,也生出了报复之意,更想让白石转移一下注意力,别整天都盯着她,就在满堂被她骂得唯唯诺诺的公卿之中话锋一转,说道:“三日后白石府开门,有要送的就都抬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就甩袖走人。带着面纱遮脸的待诏惊喜地看着她,露出的一双黑眸几乎笑弯了。座下公卿们则被这消息炸得晕晕乎乎,半天没缓回过来神——十二年来这对夫妻在这件事上统一战线、没一个松口的,怎么今日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