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我知道
“谁会喜欢杀人啊?” 等答完了,才有些尴尬地意识到,身旁这人,似乎就很喜欢。 她微微垂了头,想就这样把这事揭过去。可偏偏李玄慈也不言语了,瞧不出表情,就这样淡淡地看向前方。 十六暗暗咽了口水,心里的直觉往脑门儿突突,若是就这样拖过去,定然会有后患,可她又不愿说谎,何况,她说谎也从来瞒不过李玄慈。 她磨蹭了一会儿,有些别扭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心里的实话。 “我们道士是不好杀生,猪啊羊啊,都得等它临老自死,才能吃rou。” “可我实在爱吃rou,无论念多少经,我还是爱吃rou。” “你呢,你杀人是为何?” 她说得极小声,只有一点气音灌进人的耳朵,李玄慈听了也无甚反应,依然冷漠地望着前方。 他在打量着前面的身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地上那具尸体已经被他拆解得差不多了,一块块rou被吞噬殆尽。 啃完最后一口骨血,那个伏在上面的身影原本如犬狗一样弯曲的背脊,慢慢伸直了,就这样依靠双腿站了起来,冲着天上的凉月,颤栗着挺起了身躯,月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近似于人的影子。 接着,那个人一样的身影,有些僵硬地朝林子那边走去,动作还有些迟缓,仿佛在揉碎冻僵的关节。 李玄慈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兀自站了起来,暴露在月光中。 铿的一声,是剑出鞘的金鸣之声。 这声音惊动了前面正要走开的身影,他回头,看到生得整齐又干净、穿着光鲜衣着的李玄慈,眼中涌出一股野兽的贪婪。 血rou,新鲜又高级的血rou。 没有犹豫哪怕一瞬,那人便弓起背,朝这边奔来,这次他没有再如之前那样,四肢并用在地上爬行,而是靠两条腿飞快地袭来。 李玄慈看着他奔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接着便迎了上去。 他飞身一跃,点过身前的巨石,借力向前跳去,手上的剑如利刺的冰锥一样,直直向前面扑来的身影刺去。 却被那人张开的手爪紧紧抓住,尖利的指甲扣着剑身,划出极刺耳的声音。 李玄慈眼中却闪过杀戮的快感,横剑一挑,就直接用着冲撞的蛮力,生生将剑抽了出来,也将那人握着剑身的手从指节处直接划断,齐齐落下。 “不自量力。” 他嘴里吐出几个字,再次将剑提了起来。 对面那似人非人的身影嚎叫起来,被激怒到极点,痛苦反而更加刺激了贪欲,更加凶猛地扑了过来。 可惜都只是飞蛾扑火,李玄慈干脆利落地在他身上刺了几个洞,汩汩鲜血从伤口中不断冒出,但即便如此,那人也像失了心智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再冲过来。 最后,李玄慈给了他个了解,利剑直刺心脏,穿胸而出,再无挣扎。 拔剑,血涌,身倒,人亡。 他回头,被红绳束起的高马尾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一轮低低的月亮垂在林上,凉薄的月光勾勒着他的侧影,雪亮的剑上,有肮脏的血从锋刃上划过。 滴答,是血落进泥土里的声音。 “杀便杀了,何来理由?”血滴落的瞬间,他终于回答了十六的问题。 “这世间万物,我所能握住的,只有手中的剑。”李玄慈提起剑,看着上面月华流转的光芒。 “那我凭什么不能用好它?” 言罢,李玄慈望向十六,眸子里是毫无遮掩的狂妄,他终于将自己赤裸地剖在她的面前。 十六愣了下,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为何气氛一下子变得这样微妙又严肃? 何况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见他杀人,若他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善人,早就连十六自己的性命就丢掉了。 “我我知道呀。” 她说完,见李玄慈目光越发深幽,更加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已经说了自己知道了,干嘛还这样盯着她。 转念一想,方才李玄慈说了这么些狂傲的话,还特意耍了一套剑,花里胡哨的,如今还站在那瞪她,倒像是在等待后续一般,莫非是暗示她什么? 十六挠了挠头,最后挤出一句夸赞,“你舞剑舞得挺好的,又快又利还漂亮,比我们师门的人都好。” 想着又觉得是不是吹捧得还不够,补了句,“若你有空,也教教我吧,也好让我防身自保。” 李玄慈也静了下,然后低下头,莫名其妙地低低笑了起来。 十六瞧他总算正常些,不再是那副满身凌厉又桀骜的傻样,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颠巴颠巴凑了过去,看着地上的尸体,打了个冷颤,揪着李玄慈的袖子说道:“能走了吧,可真够恶心的。” 吃了尸体的尸体,可真是让人半年不想吃rou了。 方才斩杀无恕的李玄慈,此刻袖子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力度,却牵动了他往前走。 十六拉着他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就这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以前我不知道,可遇着你以后,我也没觉得你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啊。” 她一脸“快走快走”的表情,跟老牛拉梨一样在前面拽着他,没看见身后的李玄慈,轻轻翘起了唇角。 一百二十一、生路 两人继续往密林里走去,还不知前方又有什么会等着自己。 这鬼地方有多邪门,十六算是领教到了,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她踏在厚厚的落叶上,都忍不住起了怪念头,这树生得这样茂密,怕是吸取了多少活人的骨血才养起来的吧。 想到此处,她禁不住轻轻打了个颤,拽着李玄慈的手愈发用劲。 李玄慈看着自己内里都绣了细细云纹的袖口,被捏成了皱巴巴的酸菜,眼中略略有些嫌弃,却也没有作声,任她一路牵着自己。 他们往林子深处扎去,月亮渐渐被枝叶分割得破碎,间或从树影间漏下一点光亮,凄凄散散地落在二人靠在一起的身影上。 这里连鸟的声音都没有,越走得深,十六心中就越是有些打鼓,脚步稍稍慢了些下来。 忽觉得手腕一热,李玄慈反握住了她的腕子,加快了脚步,将十六拉到身后,自己走到了前面。 十六有些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或许是察觉她没跟上,李玄慈虽未回头,却收紧了握着她的手,指腹上磨出的薄茧,划过腕骨上伶仃一点突起,手心的温度从皮肤里透了进去,撩拨得人心慌。 她心里有些慌,却又莫名觉得安全,只能低了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一步一步,踩着李玄慈的影子往前走。 他俩一脚浅一脚深地继续走,四周只有踩在落叶上的簌簌声。 可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轻得跟细柳叶一样的哭泣声,一路穿过暗处的阴影,被吞噬得隐隐绰绰,剩下个钩子一样的尾音,直钻进人耳朵里。 李玄慈和十六同时往那边望去,却只见到极淡一个晃动的影子,瞧不分明。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十六有些担忧地说道:“怕是有诈。” 李玄慈淡淡看了一眼那藏着古怪的暗处,“有动静总比没动静强,若前面真有那不自量力的,除掉便是。” 这话倒不是空谈,李玄慈的身手加上纯阳血,轻易还真吃不了亏,于是二人便循着这哭声找去了。 为防着有陷阱,李玄慈一步一步都走得极谨慎,十六也竖了耳朵,眼睛瞪得和兔子一样,一点动静都不放过。 可刚觉得靠近了些,那细细的哭声便又听不分明了,二人彻底进入到林子的暗处,比之前都要暗得多,倒是有些进退两难。 李玄慈眼中沉沉,十六则挣扎着想抽出手,去怀里掏出火符,她身上的火符有限,方才借着月光还算能看得清,所以才想留着以待不时之需,如今陷入彻底的黑暗中,到了该用的时候。 可她刚动了下,李玄慈便狠狠扣紧了她的手腕,十六连忙想开口说出打算,正巧这时,那古怪的哭声又传了过来,这次,离得更加远了。 他们又循着这声音继续走,等走近了,声音便又离远了,这样循环往复几次,他们所行之路,竟然慢慢越来越光亮,压在头顶的密林也逐渐变得稀疏。 等到那哭声最后一次响起时,十六扯了扯李玄慈的袖子,想要说些什么,李玄慈回头时,眼神却带着了然,用眼神示意她先别说话,牵起她,继续往哭声所指引的方向引。 他们眼看就要经过一片林子的转角,前路甚至已经能看见大片落下来的月光,李玄慈一手提着剑,一手牵着十六,毫无迟疑地大步向前迈着。 突然,他一个转身,飞快抬起手,十六也配合默契,一下子便蹲到地上,屈在他腿边看起了热闹,腾出空间让李玄慈的剑从手中掷出,朝着远处的一棵树刺去。 剑挟着烈烈风声破开虚空,雪亮的剑尖反射着隐约的寒光,深深没进树干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直刺透了整棵树干。 “出来,否则下一次,刺的便是你的心脏。”李玄慈的声音响起,在幽谧的林间轻轻回荡,话中意味却令人汗毛直立。 接着响起的,却是十六探着头说的有些煞风景的喊话声,“他的剑可快了,你跑不掉。” 倒透着股稀奇古怪的炫耀之意。 李玄慈低头看了眼十六,她蹲得跟团雨后长出来的蘑菇一样,眼里闪过一丝笑,随即抬头看向那棵树。 四周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影从树后走到光亮中。 可那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女娃娃,扎着羊角辫,穿着有些旧的棉布兰色衣裳,豆绿的系扣都掉了一颗,耷拉下来一角,大褂下摆被洗得发白,衣裳上有不少被树枝划破的痕迹。 还依稀看得出来这女娃脸蛋生得有些短圆,可大概是被饿的,颊上都没了多少rou,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大了。 她有些怯地挨着树干,打量着前面的两个人,小声开口:“我我没有要害人。” 十六看到竟是个女娃娃,便想站起来同她好好说话,但是方才蹲得太用力太实在,如今腿都麻了,起身时有些站不稳,于是连忙扒着李玄慈用力,扯着他的衣服站直了。 “你别怕,我知道你没有要害我们,你是把我们往这林子的出口引,对不对?” 方才他们便察觉,那哭声似乎可以在等他们靠近,然后再引他们继续向前,而越往前走,树林竟渐渐变得稀疏,眼看便要寻到出口了。 这样诡谲复杂又暗藏杀机的密林,若不是她指引,他们两个怕是要走许多冤枉路,可能都还在原地鬼打墙。 虽说李玄慈不惧妖邪,但毕竟体力总不是无穷无尽的,若真是车轮战,倒也吃亏。 想到这,十六便放缓了声音,诱着那女娃娃过来,“我猜,你也是从外面掉进这怪地方的吧,你既然愿意帮我们,应该也是觉得我们不是坏人吧,既然如此,你能再帮帮我们吗?” 十六自小便摸索出一条道理,比起帮助别人,有时候反而是开口让人帮忙,更能使他人放松防备、建立信任。 她自小便拿这条对付外门的师兄弟们,帮她喂过几回猪后,待她反而更加亲近,她再送些吃食回报,便更有理由让师兄下山时采买些东西了。 果然,那小女娃娃听了她的话,又从树干旁站出来了些,问她:“要帮什么忙啊?” 一百二十二、黄雀 那小女娃娃听了她的话,又从树干旁站出来了些,问她:“要帮什么忙啊?” 奏效了。 十六暗暗抿起唇角,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走进些说话。 或许是十六身上天生便带着那股子热乎乎的亲热劲儿,特别是当她不再刻意遮掩的时候,便如同冬日里烧得热旺旺的炉子,那女娃娃也被诱得走近了些,怯怯地望着她。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吗?”十六心中已有了猜测,可还是想听女娃娃自己说。 那女娃低头揪起自己的下摆,偷偷抬头看她一眼,见十六还是那副笑模样,然后才小声开始说了起来。 “我是和哥哥一起被赶到这儿的。”她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闪动,“以前我们住在北边,村里面连续遭了灾,好多人都被赶了出来,路上还碰到了老鼠,胆子大得很,连人都敢吃,赵家妮妮就是这么不见的,找到她的时候,脑袋上都白花花一片骨头。” 她说着,圆圆的眼睛里涌现出骇意,仿佛那破碎的尸体又重新出现在面前,小小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果然。 她猜得没错,这女娃娃也和雅娘一样经历,看来这红童子放火,鼠娘娘生疫,迫使许多人出走沦落为流民,再以鼠驱赶,将他们赶到这个幻境当中。 可这是为什么呢? 十六忖了片刻,继续问道:“你方才说,你和哥哥一起来的,那他如今在哪呢?” 那女娃娃眼里含着的泪变得更加大颗了,忍不住带上一点哭腔,“哥哥,哥哥也被吃掉了。” “起先,哥哥一直护着我,这儿的妖怪太多了,哥哥只能带着我不停地躲,不停地藏,这儿都被我们摸熟了。” “可两天前,还是有妖怪发现了我们,哥哥就把我藏进树洞里,自己去引开它,结果结果就被吃了。” 女娃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说话一哽一哽的,自露面起,她在这样的诡境中一直有种超乎年纪的镇定,可现在却到底流露出孩童的稚嫩和无助。 “那你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十六面露不忍,问道。 “我躲在树洞里,挖些树根上生的蘑菇吃,再接些露水喝,等到白日再出来就没有那么多妖怪了。” 难怪,十六点点头,继续问:“你摸熟了林子的路,所以才能帮我们走出去,不过,你既然帮我们,难道不想帮帮自己吗?” 这话中有深意,李玄慈侧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十六的话,似乎打动了女娃,她有些犹豫地看向十六,瞧见十六脸上透着热乎的笑容,总算怯怯地开了口:“我帮你们走出林子,你们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去?” 女娃娃的眼睛里闪着光,在这晦暗不明的林子里,迸发出再赤裸不过的活下去的渴望。 十六抿了嘴,“我们若能走出去,自然可以带你一起,只是我们还要找到幻境背后之人,才能再寻出路。” 女娃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即拍了下手,说道:“说不定我能带你们找到,之前东躲西藏的时候,我和哥哥就发现了有一处地方,无论白日夜里都没有妖怪,我想,那里可能藏着什么东西。” 十六眼睛也亮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肆虐的怪物这么多,独独一处地方没有妖怪的话,肯定有蹊跷。 那个女娃大概是在这地方待久了,心思也格外敏锐,看到十六的表情,便立刻自告奋勇领路在前。 十六跟了上去,李玄慈则一直冷眼瞧着,此时看她兴高采烈的劲头,便什么也没说,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出了林子,清亮亮的月光洒下来,将前路照得光亮了些,三人往前走着,十六还不时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林子外倒也不比林子里好多少,没走多远的平坦路,便又进了峡谷,两边山崖耸立、奇石嶙峋,将大半月光都挡住了,变得有些昏暗,只留下极窄一条主路,又不断分叉交错,小路极多,两旁层层叠叠的岩层,将前方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的,一不小心便容易走丢。 那女娃娃走在最前面,个子小,却极为机灵敏捷,不时就被石块挡住了身影,十六有些急,不由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倒是李玄慈不慌不忙,悠哉悠哉走在最后。 那女娃边走边说:“这里从来就没有妖怪,你们放心吧,跟我走就是了。”随即又回头,看见十六在后面,便好心回来拉她,牵了十六的指头,拉着她往前走。 十六被她带得渐渐加快了脚步,不留神两人已与李玄慈拉开了些距离,正好拐过一个拐角,便彻底听不见李玄慈的脚步声了。 女娃小小的手,牵着十六的食指,摇了摇说:“哥哥,这好黑啊,我有点认不清了路了。” 十六想了想,对她说:“那我给你点个亮,你好好认下路。” 女娃乖乖点点头,十六便松了手,到自己怀里掏火折子,火折子数量虽少,可该用的时候还得用。 偏偏这时,怎么也找不着那火折,于是十六往前几步,低头认真掏起自己的兜来。 而在她视线之外,小女娃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上,一张大得异乎寻常的血口里,满嘴的獠牙露了出来,正无声地靠近着她。 而那只曾经牵着她的手,生出了极为尖利的指甲,还闪着青色的光芒,诡异非常。 十六还在掏着兜,那长长尖尖的指甲,顷刻便要触到十六纤弱的后颈。 此时,一条火龙窜了出来,十六一个转身,指尖夹着火灵符,不断催动着咒语,那条火龙便像真的活了一般,上下翻腾跃动,将现出狰狞面目的女娃娃困在其中。 十六一边辛苦催动符咒,一边口中大叫:“李玄慈,鱼上钩了!”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转角,十六一见到他,眼睛便放了光亮,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微一点头,便收了火龙回来。 而李玄慈则立刻抢了这个空,在火龙消退的一瞬间,剑便刺了过去,正中肩膀,将她钉在岩壁上动弹不得。 十六举起手掌使劲扇风,给自己被火龙热红的脸降温,小手忙得很,还不忘落下狠话。 “你拿我当笨蛋,我还拿你当冤大头呢,我可不蠢!” 她刚刚那条火龙如此威风,可算大出了风头,如今正得意得很,因此话也说得格外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