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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护短的小王爷(2200)

    “无关紧要时,自然是花团锦簇,可遇了关卡,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宝贝了。”

    说完这句话,守清用带着满足的隐秘笑容看向被困在潭中的众人,就像蜘蛛窥伺着网中挣扎的猎物。

    十六看着她,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个在绝路里走了太久的人,连太阳是什么样都记不得了,连自己都影子都被沤在烂泥里太久瞧不见了。

    无论是轻飘飘的斥责,还是晚得不合时宜的同情,都没有一点用。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和软弱,被李玄慈瞧了个正着,他眉心稍动,暗啧了一声。

    这人跟软面团和的馒头一样,谁都能来捏一把,偏对着他时,倒平白多了许多硬骨头。

    就见不了她这模样。

    小王爷是天生天长得冷血冷肠,世上可怜之人太多,一个都放不进他眼里,而小王爷若有何处不痛快了,便要千百倍发泄出来。

    于是,那把钉在守清肩上的剑,被他随手一转,便又刮过一遍血洞,瞬间痛得守清再也说不出狂言来,脸上那种混杂着优越和愉快的表情被扭曲所取代。

    十六有些无言地看着李玄慈,却见他睨向自己。

    “你那善心便是再不值钱,也给我收好了。”李玄慈漂亮极了的眼眸带着些戏谑,言辞却如刀一样挑了过来。

    “回头拿到我这,好歹能换些蜜饯。”他又玩笑一样补了一句,眼里浮起点轻浅的笑意,手下却半点不留情,剑尖刺得越发狠了,守清被刺得出气多进气少,半点挣扎不得。

    被他这样扎了一下,虽有些气恼,可十六却也从那种莫名的低落中恢复过来。

    师父说过,这世上,人们总是容易更容易怜悯恶人。

    无论他们做了怎样可怕的事,但凡后来知晓了他们的可怜,就禁不住想要对其宽宥一二。

    却总忘了背后那些无辜被害的人,白白受过的苦楚。

    她明明记得师父的教诲的,可今日自己却也走了这样的窠臼。该敲该敲,师父罚她抄经还是抄少了。

    十六眼神清明起来,堂堂正正地立在守清真人跟前,声音清朗,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你吃了苦,施还给叫你受苦的人,虽算不得善,或许还叫报应。”

    “可平白要去害不干系的人,那如今一切落败,也只能当作自己的报应咽下去。”

    “我不同你讲什么道理,你听不进去,我也不想讲,反正如今你已败了,你的算计也不成了。”

    与能说得通的人说道理,说不通的,用打的便是。这是李玄慈这些时日对她言传身教的道理,她早学会了。

    听了这话,守清喘息着看向她,唇角溢出虽有些狼狈却狂妄的笑容,“你以为我输了?”

    “就算今日你们打断了我,就算我没法再叫他们死在这里,可你以为我便输了吗?”

    “你瞧瞧他们,多么狼狈,那层高贵的皮被彻底剥了下去,跟求生的蛆虫没什么两样。关键是,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有人被选择就有人被舍弃,就算再见了天日,我埋下的这根刺,也会永远扎在他们的rou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日日夜夜痛不欲生。”

    “再也做不出那副天伦之乐的恶心嘴脸了。”

    说到最后这句话,守清眉梢的得意简直让她本已苍白失血的面庞再次焕发起来。

    十六沉默了一瞬,才再次开口,语气平静而坦然。

    “这是活着的人才需要考虑的事。”

    “他们还有明天。”

    “无论有多大的阴影,可他们至少还有明天。而你,注定困在过去,死在过去。”

    话尽,李玄慈瞧了她一眼,眸中浮起点笑,一旦振作起来,倒真是牙尖嘴利。

    这话显然划破了守清本已得意膨胀起来的皮囊,她那淬了毒的眼光再次缠上十六,在她身上逡巡着,如同暗夜里埋伏的蛇。

    “你以为你站在光明里,对吗?”

    “生成一个女儿家,受尽宠爱长大,如今身旁还有如此高贵的人护着你,世界在你眼中都是光明的,对吗?”

    守清笑起来,“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就是爱,今日助你的登云梯,明天便能叫你堕进污泥里。”

    “相信爱,你真是个可怜的蠢货。”她眼中满是轻蔑和得意。

    这次,还没等十六说话,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的李玄慈,先投了目光过来。

    “比蠢货更惹人厌恶的,是自以为是的蠢货。”

    他的口气冷淡,言辞却利得划破一切。

    李玄慈总是这样了解怪物们的软肋,仿佛天生的本能。

    “你以为,你师父自始至终厌恶着你,对吗?”

    “可你忘了,你听到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她死后,从你生母口中知道的,可她难道会是个良善肚肠的实诚人吗?自然是自己十分的过错说成一分,别人一分的过错说成十分。”

    “你自诩运筹谋算,却蠢笨如猪到忽略了一件最基本的事。”

    “那家人本就要把你丢了等死,她若是想封口,放任他们杀了你,再拿钱封口不就好了,何必特意保下你,还抚养你长大,图什么,图给自己留下个天大的把柄吗?”

    这话如同迷雾中的剑,刺破了守清被仇恨蒙蔽多年的神经,她明显有些怔愣,随即面容扭曲地吼叫起来,“不,你骗人,她就是厌恶我,就是她害的我!”

    李玄慈半点不理,继续说着:“何况,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服下转胎丸可不像烧个香、捐点钱这般简单,一个破败的道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姑,便是研制出了这药,又如何叫贵妇人能放心服下,这中间必有掮客,能连通两端,你师父,充其量不过是个执行贵人意思、拿钱办事的工具罢了。”

    “她不让你学习医术,恐怕也是觉得自己学了技艺,却也用这技艺造了孽,不想你走自己的老路。”

    “所以我说,人要么好到底,一生不行差踏错,要么坏到底,别多出些无用的心软。她受命拿了你做试验,却又对你生了愧疚,将你收养下来,才落得个既没有钱、又被挫骨扬灰的结局。”

    这些李玄慈早已猜到,只是此前他并不在意,他人的苦楚曲折,与他何干。

    可小王爷虽是个对他人苦难毫不动容的冷肠冷血。

    却比谁都护短。

    谁动了他的软肋,他便要那人千倍万倍偿还。

    能叫十六蠢货的,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

    二一六、光明

    李玄慈言辞如刀,句句刺向委顿在地的守清,挑破了她得意而虚伪的皮囊,让那些陈年积下的脓疮全流了出来。

    她那双本算清秀的眼睛,像蜡一样凝固住了,随即灼灼地动摇起来,口中恨恨道:“骗人,全是骗人的!师父在骗我,如今你也是在骗我!”

    这个自露面后,即便刀斧加身,即便功亏一篑,也不曾流露过半分悔恨与软弱的怪物,凝固的双眸终于如燃烧的蜡炬一样,流下荒唐的眼泪来。

    十六瞧着她几近半疯、自言自语的状态,暗暗摇了摇头,其实即便李玄慈说的是真的,她师父依然是在她变成今日模样的道路中递了那把刀的人,只不过,她师父当不成全然的坏人罢了。

    可是这种人太过极端,敬爱时便处处都好,恨不得将人供上神位,将自己人生所有的希望和温暖都维系于一人身上。

    而恨起来时便样样是错,连挫骨扬灰都不够,还要将这滔天的怨恨再播洒出去。

    如今只不过从她仇恨的火焰中抽了最下面的那根薪,这早已垒得摇摇欲坠的篝火,就这样轰然塌了下来。

    她不能容忍在爱里掺杂一点恨,正如她也不能容忍在恨里藏着哪怕一点爱。

    “师父,你究竟有没有骗我,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不是怪物,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她绝望而痛苦地仰天怒吼起来,从那虚弱的身体里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悲鸣,一滴血泪从眼眶中流下,将她苍白的面容衬得诡异无比。

    待那滴血泪落下时,守清突然恢复了平静,她虚虚地看向某个地方,声音微小却坚定地说着:“我没有错,师父,我没有错。”

    她的眼神愈发空了,可却也朝着那个莫名的方向望得越来越固执起来。

    “师父,我要问问你,我要告诉你,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说完最后这句话,她唇角浮现出一点安心而满足的笑容,接着,迸发出生命力最后而不可压抑的力量,飞快地将李玄慈插在她肩头的剑抽了出来,然后用脖颈撞了上去。

    她是这样快,这样决绝,以至于不过一瞬,细薄而激涌的血便喷了出来,立刻汇成血泉,将她暗淡而灰白的道袍染得如通往彼岸的曼珠沙华一般。

    那双眸子飞快地灰了,如同玻璃落进了尘埃里,没有一点光,凝滞而肮脏,再也不会动了。

    李玄慈看着被血淋了个透湿的剑,微微动了下睫,透了点不耐之意,死便死了,还要脏了他的剑。

    他动了下手腕,想将血在已死的守清的道袍上擦干净,可剑尖还未抬起,余光却瞟到了一旁沉默的十六。

    啧,麻烦。

    带着这么个心慈手软的傻蛋在旁边,就是麻烦。

    小王爷面无表情地将剑收了回去,轻指了下一旁的寒潭,简短地说:“那儿。”

    十六回过神来,禁不住着急忙慌起来,现成还有那么多人吊在那呢,水都埋胸口了,连忙想办法救人。

    不过方才他们说了那么久,这水倒是没再涨,想来李玄慈猜得是对的,守清被激得现身,无法cao纵机关之后,果然水便停了上涨的速度。

    十六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绳子,又费了老牛鼻子劲儿抛绳、拉人,终于将吊桥上的人拉了一个上岸。

    之后,李玄慈便淡淡将她扯到了身后,只冷眼瞧着这被拉上岸的老大人,那人无法,也无力与李玄慈争辩,可怜这样大的年纪了,又素来养尊处优,还是气喘吁吁地干起粗活,将绳子又一次抛向潭中。

    几次叁番,上岸的人越来越多,总算将所有的人都救上岸了。

    整个过程中,李玄慈靠在一边石头上,面色冷淡得比寒潭最深处都不差,越到后来,眉梢眼角都透出不耐,连个字都懒怠说。

    等所有人都安全了,十六终于放下心来,李玄慈却直接囚了她的腕子,便要往外走。

    “义士留步!多谢义士救命大恩,不知义士可否愿意带我们一起出去?”身后响起几位大人的挽留之声,眼中满是真诚,至少看上去满是真诚。

    李玄慈头也未回,十六却没忍住回了头,义士,这词配上李玄慈,怎就如此……荒唐呢?

    还未来得及细思,她的圆脑袋便被一只手给乖乖拧了回来。

    李玄慈朝那群人回了半眸,微侧着身,颇有些讥讽地说道:“便是你们全瘫了,死光之前,也足够爬出这地洞了。”

    说完便再也不理,拉起身旁的肥兔子,彻底离开了。

    微博:化作满河星

    李玄慈先迈了上去,然后将十六从地洞拉了上来,等终于见了天日,十六大大舒了口气,那下面可憋屈死了。

    她回头看,后土娘娘的神像正面对着那个依然敞开的黑洞,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整件事中,出现的都是后土娘娘的像。

    后土娘娘掌阴阳生育,育万物之美,储山河之秀。

    这是守清永远无法释怀、却也永远无法熄灭的,一点最可悲的念想。

    十六从神台上跳了下来,李玄慈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到光明中去,将那早已黯淡、土塑泥雕的后土娘娘神像,和她满目的慈悲,头也不回地全部留在了身后。

    二一七、风来了

    回去之后,十六直洗了叁遍热水澡,才将从地潭中如附骨之蛆的寒气给冲干净了,跟上了笼屉的虾米,蒸得全身都有些发红。

    最后还起了顽心,捏着鼻子潜进水里,今日见了人遭了水患,便突然奇想打算试试自己究竟能憋气多长时间,要是自己落到这样地步,可否能支撑到救兵到的时日。

    一、二、叁、四……

    她在水中默默念着数,还不停给自己鼓劲儿,加油,再多撑会儿,多撑一口气便能上岸吃馒头,少憋一口气下次就得做落汤水鬼了。

    如瀑的长发在水中缓缓铺散开来,浴房里一片平静,只剩下氤氲的湿气袅袅朝上盘旋。

    突然,水珠四溢,带着粉、滴着露的女体,就这样从水中露了出来,如芙蓉盛开。

    她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却没有擦去,就愣在原地,任由水珠滚滚落下,正巧落在微微起伏的胸乳上。

    知道了,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十六匆匆从浴桶中跨了出来,发上还浴着水汽,随意披上了件袍子,便要跑出门去。

    闷着头还没走上几步,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从心事中愣愣抬头,才瞧见李玄慈正轻吊了眉梢看她,打量着她这副落汤鸡的模样。

    “你…….”她刚开了个头,便被李玄慈截断了话,戏谑道:“进去这么久没出来,还以为你不做道士,要去做水鬼呢。”

    一句话,便让十六被打了岔,忘记追究这登徒浪子在姑娘沐浴时徘徊于附近的罪行,急急反唇相讥来着。

    “这浴桶不过叁尺,便是连只猫儿都淹不死的,何况我一个大活人。”

    “那可不一定,以你的本事,干得出这样的事。”

    十六还想反驳,却想起自己方才憋气的意气之举,咳咳两声,怀疑他莫不是开了天眼,忙不做声了。

    “不说这个了,我刚刚想到了些事,走,同师兄他们一起商量下。”她眼眸滚圆,看着李玄慈认真说道。

    可这人却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没正色起来,反而屈起指尖,轻轻弹了下十六垂下的湿发上的水珠,不过一弹指,便让随意披上的衣袍被浸湿了一点,恰恰好便落在胸口的地方。

    她出来得急,又还未完全习惯穿女子内里的亵衣,不过是匆匆裹上,如今被他这样戏弄,正好歪了开来,薄软的棉衣印出里面浓紫的颜色,更衬得皮肤雪白得有如新磨的豆腐一样。

    可十六于这方面实在有些迟钝,连低头看一眼都懒得,只将他拨乱的湿发利落地甩到了身后,便要大咧咧地往外走。

    可刚绕过他,没迈了几步,却被人扯了头发。

    十六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才发现这个今日才刚刚杀过人的活阎王,如今正比一个七岁稚童还不如,在揪着她的发尾,不准走。

    “做什么?”十六有些疑惑地问道。

    尽管这人做事向来没有章法,可更多是邪,这样……幼稚的做派,倒不常见。

    李玄慈挑了眉毛。

    知道这人从小当作男子养大,没有什么自觉,可这般没有自觉,倒叫人觉得刮目相看了。

    好在,两个冤家互相折磨了这一路,也算熟门熟路,李玄慈半点不打算费心思去教十六,什么叫做这世间做寻常女子的“自觉”,这样天生天长的模样,倒正对了他的胃口。

    他没废话,直接将自己的袍子披在她身上,宽宽地拢住了十六,将所有的风情全部掩住。

    可惜十六跟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刚披好了衣服,就非蹦跶着想要往外走,嘴里还说着要去找师兄。

    这次,薅她头发的力度便大了不少,十六吃痛地站住,回头瞪他道:“做什么!我可是有正事要说。”

    “不就是发现了蹊跷吗?”李玄慈淡淡道,半点不肯松手。

    十六眼睛又圆了,这回她没计较李玄慈扯疼了她的头发,兴奋地追问起来,“你也发现了?”

    “嗯。”李玄慈骄矜地颔首。

    “我方才自己在水下憋气时想到,便是要在地上挖个池塘,都得费好多人工,要在一个修了许久的庙下面挖出那么大个地道,又要引地下水,何况还附有设置,能让守清凭借一个女子的力气,就能控制地下水的流速,这可不是一般的机关便能做到。”十六兴奋地补充着,连自己说漏嘴了都没发现。

    “如此费工,又如此机巧,绝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守清发现身世,应该是她师父死后、她接手道观数年之后的事了,而且从她的安排来看,道观中其他弟子对此事应该也不甚清楚,被她隔离在此事之外。”

    “那么此事既不是她多年潜心计划,也不是依靠道观众人合力,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做出这样的地道来呢,便是雇十几个壮汉,怕也是要挖个两年才能成行呢。”

    李玄慈听完,点了她一句,“最难办到的,还不在外,而在内。”

    十六到底生在山中,自由自在惯了,没在内宅讨生活过,听了这点拨,苦思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我懂了,最难的不是在荒庙里布置这些,而是要将那些女子带出内宅!”

    “若是平日还好,可当时这些女子都已经被家中严密看管起来,连院子里的仆从怕都不能轻易走动半步,这样的监视之下,却能从数位高管的深宅中让内眷同时不翼而飞,便是她有这样的本事,也分身乏术吧。”

    十六兴奋地说着,可说到最后,却突然冷静下来,看着李玄慈,问道:“你早知道了?发现那些女眷被掳走时便猜到了?”

    “所以当时你不让我出去,除了想引背后之人出来、无法cao纵机关外,还是疑心她有同伙吧。”十六问道。

    “可无论是那些人要被淹死,还是直到守清撞死在我剑上,都没有任何人现身。”李玄慈目光变深了些。

    十六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中会意过来,眸子沉了下去,思索半天,才道:“要么,就是这人城府极深、且有十分的自信此事绝不会失败。要么,就是背后之人根本不在乎此事如何结局。”

    “守清能办事,可却也十分偏激、情绪化,且这之中还掺着她的身世私情,一个不好,便可能鱼死网破,让那些人一个不剩地死在潭中。”

    李玄慈长眸微垂,又抬起了眼,说道:“能布下这样大的局,牵扯如此多权贵,这人本事不小。可如今看来,无论这些人是全死了,或是活下来,都一样是入了他盘算好的彀中。”

    “可是,知道这点,又能怎样?还是半点线索没留下,找不出那人来啊。”十六有些泄气。

    李玄慈却点了下她的额头,道:“急什么,等风来了,你自然能感觉到。”

    两人正谈着,何冲却兴冲冲插了进来。

    风没来,十六的师父却终于要回来了。

    二一八、笼中的怪物

    只一封还没影子的信,就让十六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一路,李玄慈见识过她许多模样。

    初见时那寡言正经的小道士样,在师兄身后不肯出头,也见识过她被街边脏摊上刚撒了芝麻的热麻团馋得走不动道,更见识过她新浴后如新蒸好的白糖软糕一样娇软的模样。

    可即便是在师兄的羽翼下时,十六也没有露出过这样如孩子一样带着雀跃与依赖的兴奋过,仿佛乳燕投林,找着了窝的安稳和温暖。

    瞧着她那小模样,李玄慈长如鸦羽的眼睫轻轻动了下,黑沉的眸子下有暗暗涌动的情绪,却全被掩了下去,没有做声。

    十六简直跟兔子一样蹦哒到何冲面前,偏何冲还要逗她,将信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瞧。

    好在十六自小与师兄斗争到大,经验十足,半点不急着抢占高地,反而运用起优势,蹲下身子,一个膝击就要直攻下盘,激得何冲连忙转移阵地护好要害,却被十六抢了个空,将他手上的信纸夺了过来。

    那封信写得很简短,先是问了问十六是否痊愈,又交代了些如何为她疗养的办法,才说落水一事牵涉众多,且后来传出病闻的那几家人家,在朝堂上速来有清正严整之名,既不结党营附,也从不参与皇子间的事,更对早年两教之争守口如瓶、冷眼旁观,算得上难得的独臣清流。

    连他们几家都被扯下水,这中间的情势比他们想得深,叮嘱他们两个塞牙缝都不够瞧的愣头青,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十六瞧着那短短一页的信,却连微微眯起的眼角都像藏了蜜,叫人看了也不自觉地想跟着笑。

    可李玄慈没笑。

    他跟块被千年万年冻硬了的石头一样,只淡淡从她背后扫了眼信的内容,读到最后,却轻轻看了一眼十六。

    这倒是解开了一点李玄慈心中不时出现过的疑问,什么样的人,才养出了十六。

    如今瞧着她那师父信尾十分郑重的叮嘱,倒是了然几分。

    这么短的信,这么重要的内容,结尾却郑重其事地写上这么一句话——“为师悉知如今你们正住在景耀门附近,这里不错,尤其是门坊往西第叁条巷第二个拐角胡大婆做的葱油卷饼,别有风味,不妨尝尝。”

    拢共一页纸,二十八字交代了十六的身体,叁十字交代了各家事宜,十字告诫不要轻举妄动,留给何冲的总共两字,五十七字“顺带”提及了胡大娘的葱油饼。

    正儿八经写给何冲的,满打满算,就剩开头的“安否”俩字。

    怪道,就听十六说起她从小折腾的那架势,又是在山上喂鸡,又是在后院种菜,甚至还养起了跑山猪,动静绝小不了,如今看来,正是上行下效,有人护着她罢了。

    能在正一教这样一个教风严格,甚至被奉为国教的地方,养出十六这样好吃懒做、面雄胆怂,却偏偏这样天生恰好地对了他胃口的一朵奇葩。

    李玄慈的眸子从信纸移到十六身上,看着她那双和小鹿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闪着光,头发还湿得滴水,却在一片乱发中笑得清甜的十六,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关窍被轻轻拨了一下。

    这样的笑,只该对他一个人笑才是。

    能让她这样笑的人,除了他,不应该有别人才是。

    不该有任何人才是。

    不过一瞬间,他那跟怪物一样冷血而畸形的脑子中无法抑制地闪过这样的想法。

    他从来习惯了想要什么便要有什么,想要什么便要独占什么。

    可不知从哪里的直觉悄悄说着,如果让这些人,这些除了他以外还能让她笑的人全消失了,恐怕,十六也就再也不会这么笑了。

    所以,这个可怕的想法,只存在了这危险而短暂的一瞬。

    算了,李玄慈懒洋洋地想着,虽然麻烦些,可他花得起这个功夫,他要的不是一个凝固的标本,而是一个活的十六。

    现在这样会笑会闹会贪吃会耍脾气,还会不时小声同他顶嘴、耍小心眼的十六。

    当然,所有这些流转在此刻的心思,无论是又和师妹抢起信来的何冲,还是对自家师兄耍起拳来的十六,都没有丝毫察觉。

    二一九、灯会

    然而比十六的师父更先来到京城的,是李玄慈早已安排好的祥瑞。

    等那祥瑞到了京城,十六才明白他为何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同祥瑞一起现身。

    因为他进奉的是白鹿。

    十六不经暗暗揣度,李玄慈可真是个心思极为刁钻辛辣,阴阳怪气起来也独有一招的人啊。

    曾载,“有白鹿原、周平王时,白鹿出此原。原有狗柳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其下。凡有贼,天狗吠而护之,·堡无患。”

    彼时,一鹿一犬,皆为祥瑞之兆。

    如今,天狗却从御凶之兽成了极恶的凶兆,而白鹿却依然纯洁无暇地被历代王室豪贵视为仁兽。

    正如幼时被寄予厚望,离天下极贵只一步之遥的李玄慈,如今被架上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周围人敬着他,也远着他,玉面阎罗的名声天下皆知,人人瞧着都是一副业障深重、妖而不寿的命。

    当今,却是过分厚待这个荒唐侄子的“仁君”。

    十六看了眼李玄慈,瞧着少年人眉梢眼角如利刃一般遮掩不住的锋锐,视线悄悄落在了他被丝质长带束得紧紧的腰身。

    这腰杆子可真不是一般硬啊。

    按理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人不受些委屈,谁人不吞下憋闷,往下一个县令便足以破家毁族,他对上了圣上,却这般硬气。

    圣上弄了个天降的凶兽来恶心李玄慈,李玄慈便明目张胆地把曾与这凶兽同列为仁兽的祥瑞献了回去。

    当今明知这是弄来恶心他的,可却还要收下,更要同天下诏告。

    正是因为但凡是君主,尤其是这种文治不显,武功不着,算得上四平八稳却又无甚彪炳的君主,绝难舍下那句“爱民人,白鹿见”的美誉的。

    敢把当今圣心当作玩物在手心里捏圆揉扁,也只有李玄慈,才有这毒极了的眼光和比天大的胆色。

    这消息在祥瑞正式入京之前便不胫而走,瞬间,近日来颇有些风雨飘摇、滋味黯淡的京城权贵的小圈子,又心思活络起来。

    这样一来,之前那几家姑娘们齐齐病倒的蹊跷事,倒是没人谈论了。

    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十六想着,在心中叹了口气。

    自从地下寒潭出来之后,她心中对那些女子多少有些挂念,既想知道她们如今的处境,却又怕知道她们的去路。

    当中不止一人被落了胎,其余也都遭罪不少,这事若是被捂在他们一家之中,关起门来将首尾料理好,这些女孩子或许之后也能平安度日。

    可如今各家之间都知晓了彼此的阴私,偏主谋又死了,谁人都握着别家的把柄,却也被别家同样抓住痛处,不尴不尬,不上不下,都不敢轻举妄动,便这样没有期限地将姑娘们藏在再也不见光日的秀楼里。

    如今这些姑娘们只能在绝望中,怀抱着一点满是煎熬的希望,等待她们的命运在某一日能够落定。

    十六念了声道号,却也不知道是为谁念的。

    便当是为了这世上所有的可怜人念的吧。

    这世上,总有人痛苦煎熬,也总有人花团锦簇,总是这样的时景,不过换了不同的人罢了。

    不谈这些,外面,上至高门贵户,下到街巷百姓,都已提前洋溢出欢腾的气氛。

    名义上的宵禁一日比一日松散,东西市集的灯火燃得愈发晚了,甚至彻夜通明,将长安城的半边天都染得添了亮色。

    不知是谁起的头,民间渐起风声,要合着祥瑞进京的日子,将望朔朝会大办一场,入夜,开大灯会,与民同乐,彰显万朝。

    这风头越传越盛,到后来,皇帝竟真同意了这一要求。

    望朔朝会每月都有,可应着这名声,在民间亦大开夜市灯会,可是七夕、元旦、冬至这样的大日子才有的。

    一时间京城热议如沸涌,更重要的是,下面的人看出了圣上要大彰于天下的心思,便也活络万分。

    层层推动下,一个本朝前所未有的非年非节的大朝会和灯会,便要到来了

    *

    卷905引云:“有白鹿原、周平王时,白鹿出此原。原有狗柳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其下。凡有贼,天狗吠而护之,·堡无患。”

    朝会事宜,主要参考唐朝,唐每年举行一次元旦、冬至大朝会,每月有望朔朝会,主要是承袭周礼,沿袭隋制,在安史之乱后逐渐荒废。

    二二零、绣球

    近些时日里,京中在人人舌尖上嚼了千遍万遍,都仍然舍不得像干了的甘蔗渣一样吐出来的消息,便是望朔朝会后就要举行的大灯会。

    因着祥瑞进京的时日很紧,各项筹备也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大批大批的香烛不要钱一样地运进京中来,足够在夜里将长安城燃得通明如白昼,彩色的绸布跟滔天的波浪一样在各家的瓦下荡漾,京畿一带甚至雍州的鲜花全被搜罗了过来,晴好些的时候,无风都能嗅见馥郁的芳香。

    倒真是盛世气象。

    连白日里醉酒的人都多了起来,街头巷尾都能见到身上带着酒气,耳红面赤的白手,在无所事事地朝酒肆赖些吃食,想着大好的日子,店家除了喝一声滚,倒也会赏个饼糕了事。

    十六是这其中最开心的。

    师父马上要回京了,胡大婆的葱油饼味道果然好,街头巷尾的小玩意也愈发多了起来,身边还有了个散财童子,不对,散财王爷揣着鼓鼓囊囊的钱包。

    真是不能再美妙的生活。

    在过分频繁的投喂下,十六如同被喂活络了的雀儿,站在枝头放声地啼叫着,连身子都跟愈发熟了的水桃儿一样,由内都放着润泽的光,擦破点油皮都能溢出汁儿来。

    从小被磨出来的伪装,都在这一路上日复一日、水磨石穿的功夫里,被滋养得日益松散,也越发难以再戴上那张以往从来不敢放松的总是古井无波的面具。

    她的生气就像从雨后乌云里刺出来的浓烈的阳光一样,越发四溢,挡也不挡不住。

    何冲自然是能感受到十六的变化的,以前他没怎么仔细想过这些,他知道十六不容易,也知道十六背着包袱,可在山上时,只要还围在他们师门那个小院子里,十六便总是那么活泼,只是对着外人时,会冷淡些罢了。

    如今,他才看到,原来十六时时刻刻都觉得快活时,是个什么天真烂漫的放肆模样,她的伪装,只是戴了很久也戴得很好,并不是真正长进血rou里了。

    自进了京,尤其是十六又恢复了女装,何冲心中便隐隐约约有了点什么预感,只是这事他不为他所控制,因此也不能深思。

    只是如今见了十六的样子,又看见满身冷漠骄矜、与周遭市集十分不合,却仍然日日陪着十六泡在转个身都能碰到别人脚脖子的小巷里,叹了口气,也只能认了。

    这样消磨着时日,灯会也就近在眼前了。

    这日望朔朝会,天还未有一丝亮色,通往玄武门的几条道上便堵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马,品阶高的还能从容些出发,品阶低宅子还远的,就只能半夜便出发了,便是这样,也堵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这些宫中参拜的事,京城民众没什么兴趣,好容易熬过了一天,入夜后的灯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十六自然也是憋了一肚子的兴奋,早早便打算去瞧热闹,以往元旦、冬至,都是教中祭祀的大日子,外面的弟子都要往回赶,更别提她这个一直窝在山上的了,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去灯会玩。

    长安城的热闹,果然是极不一样的。

    或许是平日的宵禁,憋得人骨头痒痒,应着祥瑞进京的吉时,民众自发组织了从南城门一路去往宫中的沿途花灯,还将燃起烟火,气派得不得了。

    即便没有这些,沿街叫卖的各色光景,长廊瓦角上翘起的流光溢彩的一溜灯笼,少女嬉笑着结伴走过时掀动的裙角,和晚风送来的混着栀子与糕点甜香的气味。

    无一不叫人不饮自醉。

    为了方便,又扮回男装的十六站在玄武门前的大街上,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溢了满目的光华流转,全是新鲜,全是热闹,全是她从没好好见过的人间烟火。

    这一刻,她真正放下了正一教第六代亲传弟子的包袱,只是十六,是今年刚满十六岁不久的唐十六。

    眼里全是放肆的欢快,肆无忌惮地扯了李玄慈的袖子,拉着他要去买那边的兔子灯。

    李玄慈倒也无所谓,便随着她拉动自己过去,手刚一抬,金展便十分懂事地奉上了钱袋子。

    倒是周遭的人对两个男人这般拉拉扯扯多看了几眼,又私底下笑着说上几句,好在十六没听到,李玄慈不在意,倒也没损兴致。

    只是这时劲头满满拖着大家的十六,还不知道今晚将有一个漂亮又麻烦的绣球,落到他们中间来。

    二二一、嬉闹

    夜色渐深,却丝毫没有要暗下来的迹象。

    通天的灯烛,将夜空都染得带了艳色,仿佛倔强地缀在天边的火烧云,生生将长安变成了夜未央。

    裙罗翻飞,观者如织,谁家小儿骑在父亲肩上,脚踝上系的银铃铛正随着藕节一样的小腿儿晃得叮呤响,女儿家头上的步摇轻荡,口中的笑声比发间的金玉之声还要脆。

    这之中,一盏小小的兔儿灯,竖着耳朵,透过薄而白的灯笼纸,散着柔和的光,被根细绳提着,摇摇晃晃地往前,从熙熙攘攘的各色小摊前穿行而过。

    这兔儿的眼睛,几乎同它的主人十六的眼睛一样圆,不时朝这边偏些,好奇地瞧着左边喷火耍大刀的卖艺人,不时朝那边偏些,被挂了满墙的灯笼上的灯谜给难住了。

    而无论身边围了多少人,无论多少孩子嬉笑着打这穿过去挤过去,十六身后一尺之内,必有个容姿极出色的少年,面色冷淡地守在身后。

    倒惹得不少胆大心热的女儿家,散着满身的香气,不小心便要擦撞上去,却总被闪避过去,或是靠得近些了后,看见那双仿佛淬着冰一样的眸子,也便笑一下就跑开了。

    这一切,十六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前面越来越热闹了,到了前面那条巷子前,甚至围得水泄不通。

    十六个子不算高,被人潮这么一挡,什么都瞧不着了,连前面究竟是什么热闹都看不到,可瞧人越围越多,心中就更加痒痒,隔着熙熙攘攘的人墙,踮着脚蹦来跳去,从这人的耳根和那人的肩头间的缝隙瞧些究竟。

    可是根本瞧不着,反倒是从后面挤过来的人,差点将十六的兔子灯压坏,她连忙拱起身子,想护住灯。

    却突然觉得腰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便天旋地转,被人环着腰,身后脚尖一点,她便也跟着离了地,廊下挂的赤红青蓝各色灯笼一阵眼花缭乱,再看清时,她已被李玄慈抱到了旁边的树上。

    这样的动静自然是引起了围观者一阵惊叫,十六刚来得及转身抓稳李玄慈的衣襟,便又被他抱着从树上跳开,只剩树影晃荡,几起几落后,身影便消失在瓦后的阴影下了。

    这样的动作,他倒也不忘将十六那盏兔儿灯也给一起带上了。

    等终于能落定,李玄慈将十六放了下来,十六站在屋顶上,摸着还在跳的心口平复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就是想再做梁上君子,也打个招呼啊,如今又不是夜探别府,是光明正大地逛灯会,你怎么还上瘾了?”

    李玄慈却只轻扬了下颌,朝下边巷子里密密麻麻如蚁群一样聚集的人群一点,蕴着一点挥之不去的疏离,道:“你同他们挤什么?”

    十六初时有些不屑,本来灯会就是要热热闹闹、大家挤来挤去才有意思,这可是她第一次来灯会,她还没挤够呢。

    不过……

    她瞧了眼站在夜风里的李玄慈,这人从头到尾,头发丝儿都写着骄矜二字,叫他在人群中与人贴这样近,乱哄哄闹作一团,怕是比什么都折磨。

    想通了这个关节,十六反而玩心更起,悄悄挨到李玄慈身边,小眼神跟春日水上飘摇的柳枝一样乱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用肩膀拧着推了下他。

    李玄慈被她这么玩笑着推了一把,却只轻斜了下眸,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睨了下她,仿佛只是被毛茸茸的兔子拱着从手心钻出来。眼角上带了点清浅的笑意,却被掩在长睫下。

    十六却愈发起劲,见他有反应,更加要去拱他,嘴里还轻轻说着,“不让我同他们挤,那我就挤你,把你挤下去,摔成个狗吃屎。”

    最后三个字时,突然说得十分轻声,却十分真心。

    李玄慈不动如山,任她挤来挤去,就跟不在意掌心里的兔子如何蹦蹦跳跳捣乱一样。

    夜风吹过,送了暧昧的栀子花味暖香,沾在发丝衣角上,缠着二人丝丝绕绕,围城一道看不见却缠得紧的屏障。

    那盏被他握在掌心的兔儿灯,随着夜风,内里的点点烛火也闪烁起来。

    就在她又一下嬉闹着撞过来时,这次,却被正好扣了肩膀,半点不许再顽皮,被抱进良夜中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夜风将十六的发丝吹得扬起,一个吻落下来,无从躲避。

    十六方才刚吃过苹果糖,口中还一阵带着果香的清甜,却全被他的舌尖撬开,放肆地尝着她唇间的味道。

    食髓知味。

    欲望,如同这燃了半边天的光火,沉溺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

    本来想紧接着走剧情,但是想想快要收尾了,后面更不好插些放松的片段,就来个长安城最高处的小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