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皇帝惊悟体仁有党,曹谨行察觉之惠端倪
东厂诏狱今夜灯火通明,王永祚与曹谨行正坐在狱中一处牢房,悠闲下着棋。 王永祚浅尝一口茶水,冷哼道:“谨行,这就是你心软的坏处,你想给人家留一线,人家还不稀罕。世人都骂阉人狠毒无情,你的作为就要比他们骂得更狠更毒,这样才不算白受了骂名。” 曹谨行垂眼苦笑:“王公教训得是,还是您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 王永祚低低笑了一声,说道:“谨行你做得很好,我们都看得出来。我要在你这个位子,指不准过不得三天就被要褫职。” 说完二人相互一笑,不过片刻,李承芳也带着陈履谦步入诏狱。 一路上陈履谦见狱中被关人犯,少有全乎模样,血腥味自进去就没淡过,他的老脸早已被吓得血色全无。 “曹公!我抓到陈履谦了,突击逮捕,绝对不会让他给您溜了!” 李承芳兴冲冲快步走到曹谨行面前,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正等着曹谨行的表扬。 曹谨行点头轻笑,“辛苦你了,承芳,你做得很好。” 李承芳赶紧摇头,拍拍胸脯道:“不辛苦,为曹公做事都是应该的!” 王永祚面露嫌弃,“把你的狗腿样子收拾收拾,自己也不臊得慌。” 李承芳不服道:“我哪里狗腿了?如果说为曹公辛勤办事也是狗腿的话,那么我一定是曹公最大的狗腿!” 王永祚作势要打他,“你现在胆子大了,还敢和我顶嘴,谨行在这我一样揍你!” 李承芳和王永祚在一处就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曹谨行忍俊不禁,他笑道:“也快天亮了,承芳你回去还能睡会儿,剩下的交给我和王公就好,你不必再管了。” 李承芳乖乖点头,“那好。若有要忙的再叫我就是。” 李承芳走后,王永祚回忆起从前来,“谨行,当初他来东厂可不是这性子,胆子不大,话也少。现在怎么话是越来越多,性子也越来越跳脱,不敢想是同一个人。” 曹谨行悠悠道:“也许不是承芳变化大,而是他本性就是如此。慢慢相处熟络,放开了而已。” 王永祚也笑道:“真是个孩子。” 李承芳走了,牢房里就剩下那个生人。虽然陈履谦试图往角落里缩来隐藏自己气息,不过很可惜,这是无用功。 王永祚慢步走到陈履谦跟前,居高临下打量这个新玩具,“谁说东厂只有宋公会弹琵琶?谨行,你就坐那里不必上前,看我给你表演一个,轻拨骨琵琶。” 可惜不等王永祚享受无边乐趣,那陈履谦就直接磕头请罪,颤颤巍巍道:“督公,我说,我全都说。” 王永祚眉心微微抽动,“……我还没问你,你是不是要宁死不屈表现一下?你们文人的骨气呢?” 这陈履谦面露惊恐,双手环抱自己,“可是光看着就痛不欲生,刚刚一进门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这时曹谨行也站起身走至他面前,面无表情道:“死到临头原形毕露了,真不知道写揭贴时是怎么敢攀扯东厂的。” 陈履谦欲哭无泪,“我以为传言都是夸大其词。再者为阁老冲锋,总以为有了靠山。没曾想进了诏狱一看,外头说的都是真的……” 审讯结果一出,很快就放在了皇帝的御案上。其中包括温体仁指使常熟师爷诬告钱谦益,匿名揭贴也是温体仁指使陈履谦起草散发,陷害曹谨行收受钱谦益贿赂也是温体仁暗中派人所为。 一直相信温体仁孤身一人的皇帝看完供状,失神落魄道:“体仁有党…” 东厂办案,向来只有皇帝一人晓得,所以这会儿,温体仁正在会馆悠闲地称病休假。他想自己这次做了那么多,钱谦益必定再难翻身,自己为官路上,最后一块绊脚石,终于也给除去了。 为避免再和钱谦益扯上关系,他上了一份引疾乞休的奏疏。毕竟以他多年经验,皇帝必不会让他走,等风声一过,他再站到百官之首,仍然是不变的首辅。 临近中午,他正在用午饭时,他听到圣旨里“放他去”三个字时,惊得失手松了筷子。 刑部大牢。 临走前,钱谦益深深作一揖,“郑公公,我先走一步。答应你的序,谦益必不食言。”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恢复自由之身方知自由可贵,做官什么通通都是浮云。可是郑之惠仍然被困,现在自己再多说什么,倒像炫耀了。 郑之惠也作揖回礼,“钱宗伯好走,恕我不能相送,与您相识一场,是之惠难得的缘分,望宗伯此去一路顺风。” 钱谦益走后,郑之惠褪去笑容,脱力坐在地上。三年了,他在这方寸之地已经苟活三年了,那人竟还舍得他活着…… 此时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小酒馆中,曹谨行与温体仁正在其中闲谈叙话。 “我以为先生会见一面钱谦益,不想是见我。” 纵使温体仁先前害他,曹谨行仍然心平气和与他对谈,不曾有一丝怨怼。 温体仁嘴角勾起,笑得嘲讽,“钱谦益?他还不配。世人都说我温体仁是败在他手里,可我清楚得很,我败就败在不该惹了你。” 曹谨行不置可否,他笑着给温体仁倒了一杯茶,“先生,请用。” 温体仁客气接过,“曹掌印的茶,我还不曾饮过,今日也算因祸得了口福。”言毕,温体仁如喝酒一般,一口饮下杯中茶,“纵使掌印茶艺超群,可惜这小酒馆的茶叶,始终是差了些。” 曹谨行回道:“粗茶淡饭,也别有滋味。” 温体仁感慨道:“掌印,你我共事多年,还不曾面对面坐下畅聊一番,现在不做辅臣了,才能和您聊一聊。” 皇帝忌惮大臣结党营私,更忌惮外臣与内官私交。温体仁如曹谨行一样深谙帝心,从不和这位炙手可热的掌印有过多往来。 曹谨行想起当年,“先生当初准备借我之手除去文震孟,我记得是来过我府上。算是你我之间第一次私谈。” 温体仁自嘲一笑,“是的。可惜我的算盘被你看得精光。我自问在朝野是没有对手,探花钱谦益、状元周延儒、帝师文震孟,不都被我逐个击破了嘛。朝野里也不乏看破我心思的人,可惜他们不是人微言轻,就是太过愚蠢。我稳坐首辅之位,靠的就是善于揣测帝心。” “可惜我竟然遗漏了你,曹掌印。”温体仁语带遗憾说着。 曹谨行意味深长回道:“先生,您那些动作东厂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提罢了。我当初给您说的那句话,您已经站在了最高处,见好就收方能长久。您不是败在我,而是败在一个贪字上。” 温体仁长叹一声,“我已处在那个位置,如何不贪?我又怎么能容忍一个我曾陷害的人还活着?任何威胁我官位的人我都要除了才安心。” 曹谨行看温体仁眼露凶光,心道确实够狠毒。 “掌印应该不能体会这种感觉,我的首辅位置,是我自己搏出来的,并且要时刻提防下面的人把我扯下去。而您的位置,目前为止,还无人可以撼动。” 曹谨行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面露嘲色:“您到现在还要取笑我吗?” “不,掌印。”温体仁严肃道:“我忽然发现一开始我便是输了,我一直在谨慎揣测圣心,而您根本不必如我这般辛苦。因为圣心,从来就在您这儿。” 曹谨行听了沉默良久,淡淡道:“圣心从不会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永远不会。” 温体仁挑眉笑道:“我倒觉得那位也是人,掌印信或不信,端看最后吧。我散发匿名揭贴,污蔑你受贿,而万岁竟然让你亲自去查证,这是何等的宠信?我从未见过让疑犯自己去查自己的,或者说,万岁根本没拿您当疑犯。” 曹谨行听完睁大双眼,他是想起了郑之惠,自己轻而易举就解决的冤情,他用了三年,仍然不得解脱。 一时间心中各种复杂心绪蔓延,曹谨行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一扇门。直觉告诉他,门的另一面,他绝不想看见。在他将要触碰到门时,门又消失了。他暗自庆幸门的消失,可是那扇门,在另一边,又出现了。 温体仁起身敬茶,“掌印,时辰不早,我就走了。今日叙话也算了却遗憾,我也终于明白我那点手段不过自作聪明。早听天下无东厂不知之事,现在才真正明了。” 曹谨行也随之起身,他端起茶盏回敬道:“东厂却不知小民之事,远离朝野反而更添潇洒快意。” 温体仁大笑道:“说得好!听话中之意,掌印貌似也艳羡避世生活,那我也祝掌印早日达成所愿,退隐朝野!” 曹谨行点头微笑,“借先生吉言了,请!” 温体仁一同高举茶盏,“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