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猫与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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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宫宗是住在冬青大街那间漂亮古董店的一只陶瓷猫。这是一家大概存在了一个世纪,或许更多的店铺,橱窗里是人偶的豪宅,姑娘少爷们在宅子里举办盛大的舞会。天花板上吊着北海海怪的干尸,乌鸦和蝙蝠穿行在其中。店铺里没有多大空间,过道拥挤得几乎过不去人,要走过去只能先把两旁摇摇欲坠的画册书籍搬开。靠墙是一整面书柜,最老的一本书声称自己曾是两朵玫瑰之战的亲历者,当然他讲述用的是书本的语言。 这儿是古董们的伊甸园——是藏着金线与银线缝就的华服的胡桃、老鼠南瓜车的归身处。每当马拉着木车经过一次,这里便会多出许多新居民。 刚从窑炉里出生的陶瓷猫反光的身体在煤油灯中发射出光彩,背上蹲着只金黄色的百灵鸟。小猫半蹲在陶土做的底座上,翠绿的草地点缀着白色黄色的百合花,在他的脸上和尾巴尖有一点点的蓝色青花,他的胸膛上有一颗亮闪闪、如同红宝石一般的印记,是烧制工人伤了手滴在上面的鲜血。他为自己感到发自内心的骄傲,也为这间房子感到骄傲。 斋宫宗从窑炉里端出来后就被塞进干草箱送到了这里,陈旧、空气中充满故事的屋子,他对于这里感到很满意,尽管他也只见过这里。 斋宫宗被放在诸多摆件中间,他们围上来观察他,用陶瓷的语言低声交谈着。 “他像银子一样闪!”他们如是说着,不安地sao动着,彼此打量着对方身上的灰尘。 “不!”瓷器们争论起来,纷纷就新人发表自己的想法,狗和羊一致认为他不过是个同他们一样的摆件,牧羊人、骡子和猪则认为他是个异类,他没有质朴的外表,也不像自己一样踏实肯干,只顾着炫耀自己。 “他是我们,但不是我们!”动物们说,“你为什么不像我们一样?”在他们那个时代,瓷器是很名贵的,一个小小的鼻烟壶就可以在黑市上换到一群绵羊、十只肥母鸡和十五磅鲜酪。每天有女仆专门擦拭他们。而现在呢,一打那样的鼻烟壶只能换到一筐野鸡,自然也没有人来注意他们。他们身上只留下时间的痕迹。 听见了一切的斋宫宗只觉得不安,背上的百灵鸟厉声尖叫着。他身体里的空气颤抖起来。 他自傲的一切在这都成了异类。 这些个被时间背叛的家伙们涌上来,叮叮当当地磕在一起,将异类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摔在橱柜的背后。那里是鼩鼱和老鼠的地盘——在那里没有灯光照明,是黑夜女神的居所。 斋宫宗掉下去的响声吵醒还在沉睡的乌鸦,它们慌乱地在空中盘旋,大叫着。刺耳的叫声回荡在屋顶,奏响黑夜的晚钟。 转眼间就从伊甸园掉进深渊,斋宫宗倒在地上被摔得头晕眼花,背上的百灵鸟也没了声响。他想从这里逃出去,回去到那闪着辉光的房间。奈何他的两只后脚被造物者牢牢地钉在底座上,原本让他自豪的翠绿草地样式的底座在此刻反倒害了他。好在好心的鼩鼱一家路过将他从灰尘里扶起。瓷猫环视一圈,身体上有好几处蜘蛛网状的裂纹,有的碎片已经不知所踪。 “不可理喻!”他恼火起来,对那些同类的行为感到不解。怎么能因为一个东西拥有美丽就要毁掉它!身上的裂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附和着他。 但是生气又能怎么样呢,他依旧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周围满是灰尘,没人听他的抱怨。在这里和窑厂没什么两样,同样的阴沉。当他抱怨的时候,壁钟此起彼伏地在头顶响起,赶路的螽斯远远蹦走。 斋宫宗在这里不知呆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抽泣起来,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你是谁?” 一只脏兮兮,耳朵上挂着蛛网的小狼布偶站在他面前,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整洁,但是看得出他身上用的都是好材料,缝得密密的针脚,两只亮晶晶的绿玻璃眼珠……斋宫宗不自觉地想是什么样的布偶才会放任自己沾得满身是灰。 “你是谁?为什么哭?”布偶又问了一遍。“我在这里没见过你,你也是这里的居民吗。” “我……我是,或者说我曾经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属于这里了。毕竟我摔碎了。”陶瓷猫甩甩尾巴不确定地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残次品是否还属于这个地方。 “我在哭我的身体,也许明天,又或者下个星期,会有人在打扫的时候发现我,那时我就会被扔进垃圾桶。”斋宫宗说,他有些泄气。一想到自己多变的命运,哭得更厉害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板上,背上的百灵鸟依旧紧闭着眼睛。 “你别哭了,吵得我耳朵疼。”小狼手脚并用围着他看了一圈。“或许,或许我可以帮你把碎片找回来!只要我把你碎的地方补上,没人能看出来你碎过。” 哭声戛然而止,斋宫宗不确定地望着他,“你说得对,我只能在这里和这些虫子灰尘打交道,这太可怕了。让你帮我是个好主意。”斋宫宗接受了小布偶的好意,毕竟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除了啮齿动物就是虫子,各种虫子,没有一个脑筋正常的物件会进来。 布偶的名字叫鬼龙红郎,奇怪的名字,一只狼的名字叫鬼龙。 就这样,鬼龙红郎穿梭在墙缝和柜子底寻找斋宫宗掉下来的碎片。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陶瓷猫只有摊开的巴掌大,碎片很多,很小,他要趴在地上才能看清楚。布尾巴和四肢擦在地板上,比以前更脏了,来找斋宫宗的时候一张嘴就吐出一团灰。 几天下来鬼龙看起来比之前更脏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找了这里所有的角落只找到了这些。”灰狼抓着一小把找到的碎片给斋宫宗拼上。离彻底拼好还差很远,他胸口最显眼的那一片还没找到,那是最大的一个窟窿。 本就好动的小布偶比以前更频繁地在柜子爬上爬下,四肢关节处的缝线都露出来,松垮垮地牵着两边的布料。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小布偶坐在柜沿边,身上裹着蛛丝的外套,盯着下面走动的摆件。他生起气来,气那些没脑子的摆件,又气自己连一块小碎片也找不到。他走过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却连碎片的闪光也没看见。 他找了很久很久,从柜子底一直找到天花板上,他问过天花板上的蛇,也问过坐在柜子上的人偶小姐。没人见过那片碎片。 鬼龙红郎空着手回到斋宫宗暂居的角落,“抱歉小斋,我今天什么也没找到。”他低着头和斋宫宗说道,“我走过了碗柜和屋梁,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害怕听见斋宫宗失望的声音,害怕他又开始哭泣。 “我清楚的,龙君你帮我的已经很多了,哪怕你只是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对我来说都已经是一种安慰。”陶瓷猫看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用昵称称呼对方。斋宫宗有心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是又想起那片碎片,他沉默了。 在这些日子里,鬼龙红郎不光会带着找到的碎片来见他,偶尔也会来找他说说话,给他讲书柜上的书们又在讲什么古老的传说,店主的黄鸟和天花板上的蛇原来是朋友这样的逸闻趣事,这极大地安慰了斋宫宗。同样,斋宫宗有的时候也会和他聊起自己在窑厂的见闻。 “找不到的话就算了吧!”斋宫宗说,“你已经找遍了所有的角落。说到底,究竟有没有人会发现我都是个问题,不会有人来这里的。你为什么不动动脑筋想一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破摆件浪费力气呢。”他担忧地望着鬼龙红郎,玩偶四肢已经因为长时间趴在地上磨破了布料,露出里面的棉花芯。整个身子也不如最初见面时一样,不复从前的饱满。 “不。”鬼龙红郎皱着眉,“我费尽力气寻找你的碎片只是不想看你哭,况且我答应过要帮你。” “找不到就算了,不过得麻烦你……”斋宫宗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小得鬼龙红郎根本听不见。 “你说什么?”鬼龙红郎纳闷。 “咳,我是说,找不到的话就只能靠你帮我挡着缺口了。”斋宫宗彻底把脸拧过去说道,鬼龙红郎看不见他的表情。 “说实话,我这么没想过。听上去是个好主意,我可以不用再爬上爬下,不过对你没什么好处?”思索半天的布偶说。 “我?我在这里,没有灯光,没有风景,我有的仅仅是一个我能得到的最妙的同伴!现在我有了一切!”斋宫宗大声道,“我不需要所谓的同类,他们太守旧,不接受新的事物,哪怕他们已经被时间抛弃。”他晓得他们的想法,他替他们感到可悲。 “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我觉得就这样很好。我只是想说,你本应该在展柜上使所有见过你的人都感到惊叹,而不是和我这个旧玩具在这里一起落灰。”鬼龙红郎说。“我和我身体里的填充物能一块爬来爬去就已经足够了。” “……”斋宫宗没话说了,他很想告诉鬼龙红郎他从没觉得他是个没用的旧玩具。他喜欢鬼龙红郎,但是鬼龙红郎不会相信的。 “好了,既然你决定在这里和我一起呆着,那就让我靠在你身上休息一下吧。”鬼龙红郎拖着已经开始漏棉花的四肢爬过来,他本就站不直,现在空瘪后腿已经不能支撑他站起来了,“小斋,我觉得有点儿累。”他合上双眼。 “鬼龙!”斋宫宗说,这时候他看见鬼龙红郎睡着了,“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摆件的使命就是在美术馆每天被女佣擦得亮闪闪,站在灯光下惊艳每一个观看者。哪怕我掉进这里——我也没想着要像那些同类一般,缩进自己的躯壳里,用旧梦填满自己的空洞。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人类带来美的享受。这是我的梦想,我想回到光明的世界。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很舒服,真幸福。” 陶瓷猫变个姿势把布偶的头靠在自己身上,闭上眼也准备睡一觉。周围的灰尘泥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店主的黄鸟和蛇都双双化成泥土的一部分,久到连最老的书都闭上嘴不再说起那些玫瑰的故事。 这古董店换了主人,新主人搬出所有的家具准备给这地方来个大扫除,想把这里当作自己和未婚妻的新家。在柜子后面,他发现了靠在一起的陶瓷猫和灰狼布偶。他用簸箕把两个旧玩意儿扔进桶里的时候,陶瓷猫碎了,布偶的身体也彻底朽了,和陶瓷猫的碎片混在一起。 没人注意到,布偶裂开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小小的,鲜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