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该把人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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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当他能与李忘生这般相安无事下去。直至某一日醒来,他看见了李忘生。 稀奇,李忘生可从未在他梦里现出过身形,永远都是那片漆黑的夜。 他瞧着李忘生起身下床,一层层穿好衣袍,将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取下墙上的剑。 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只蒙蒙亮,微弱的光线沉沉笼着华山。 李忘生开始练剑。他的武学造诣早已到了谢云流也称得上肯定的程度,却从未在剑道一途有所松懈。也唯有在这方面,谢云流从不对他有所批。勿论李忘生为人如何虚伪,他修行上的努力便是谢云流亦是钦佩的。 待纯阳鹤唳中夹杂着几分闹腾人声,李忘生收剑,为弟子上早课去也。 谢云流开始无聊了。李忘生上早课他不是没见过,若说他练剑还称得上赏心悦目,他上早课便是无聊透顶——他自己都不愿上早课,遑论去看李忘生给别人上课。 他本只想在梦里粗略教训李忘生几顿——这已成了他时不时的消遣,可今日李忘生并未用那双尽是剑茧的手摸他,他便也没了动手的借口,无趣得很。 他不打算再陪李忘生转悠,站在原地看李忘生走远了。可只一眨眼,他便又到了李忘生身侧。 李忘生还在往前走,谢云流并未理会他,可下一刻,他又到了李忘生身侧。 谢云流眉头皱起。 虽说梦境确是诡谲多变的,可今日的梦……未免太过不寻常了些。 “李忘生。”他喊。 毫无反应。李忘生听不见。 他当真……还在他的梦境里? 谢云流大致推出了眼下情形。 他被缚在李忘生身周二十余尺,真真切切数了三个昏昼。他的魂体不知为何被困在这里,同李忘生紧紧绑在一起。 而李忘生看不见他。没有人看得见他。 这倒是新奇的体验了。 谢云流不曾畏惧过什么,此遭便也一样。若是有宵小害他,他便一剑斩了那宵小。若是阴差阳错,未必不是机缘。 只这李忘生,未免太过无趣。谢云流倚在窗台看他。他被缚在李忘生身侧,看他平日里尽是练剑、授课、处理杂务、修道,除去练剑,余下竟是半点意思也无。他瞧着李忘生端正坐在案前,眼前是堆积如山的事务,不仅幸灾乐祸,这便是你处心积虑谋来的掌门之位? 他知李忘生一心向道,如今执掌纯阳,便是得分许多时间在杂务上。李忘生虽虚伪深沉,却板正木讷得很,凡事均亲力亲为,若是他,早就推脱给了—— 他止住了。他看见李忘生在笑。 谢云流心下只觉得别扭得厉害,不知如何归类这般情绪,便将其定为怒——李忘生不好好批他的案,冲着一封信笑什么笑! 他怒气冲冲过去,欲按下李忘生唇角扬起的弧度,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他忿忿不平地放下手,欲看那信中写了什么,却见李忘生又从信中倒出一枚干叶,细细端详一番,又放了回去,将信妥帖收进怀中,放在一旁继续拿起笔。 谢云流索性坐在他案头,监督起他工作。他怎么说也是李忘生的师兄,李忘生这般懈怠,如何对得起师父交付的纯阳。 他坐在了光线照过来那头,分明没有实体,李忘生却不知为何,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嘁。还嫌我挡你光。谢云流不爽地下来,走到了另一头,又往桌上坐。 李忘生有点疑惑地看向窗户。分明此处仍是什么都没有,却好似比方才亮堂的些许。 或许是流云飞过,遮了日光吧。 李忘生低头,继续处理他未完的事务。 他五指修长,掌心宽大,展开时,令人颇有安心之感。握起笔来,骨节凸显,反倒显出些许嶙峋之意。谢云流原本是在看他纸上的内容,最后却被那只执笔的手吸了目光。便是这只手……便是这只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李忘生的手握进掌心。 恍然回到幼时,李忘生初入门之时,虽早已饱读诗书,道家典籍上的生僻字眼,他仍是认不得的。那时他手尚小,谢云流轻易便可一整只握住,带着他的手写出那难写的鬼画符——不像此时一般,他如何也握不全了。 李忘生怎么长了这么大个头。他想,分明当年他离去之时,李忘生才到他耳朵。你背着我偷偷长大了。 我该一直盯着你的。盯着你,不让你学歪了,不让你生出那么多不该有的心思,也便不会失控,不会背叛我—— 若我当初不下山,你是不是便不会背叛我。 谢云流恹恹起来。 他从不后悔救了重茂,哪怕而今他已走上歧路,当年他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李忘生说师父从未想过害他,他是信的。师父自小最为疼他,师父自然不会害他。一切尽是李忘生蛊惑——李忘生。 若他一直将李忘生揣在兜里,带下山去。若他同李忘生留在山上,时时刻刻盯着。 他走到李忘生对面,俯下身,极近地盯着他。 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李忘生忽而抬头,险些撞上谢云流。倒也不险,他撞不着。可谢云流仍是下意识后退两步,恼怒地想:都怪这莫名其妙的束缚,他无事可做,竟期期艾艾胡思乱想起来。 都怪李忘生! 谢云流扭过头不再看他,只寻个别的什么转移注意。他盯着窗外的梅梢,不知何时闭了眼。 “哒”地一声轻响。谢云流再睁眼,枝上挂了一轮圆月。 是李忘生放了笔。他怎么才落笔。谢云流皱眉,怎么,办事效率这般低下,不过是……咳,两堆书页,至于批这般久吗?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定是没有用膳。多大个人了跟个小孩一般,就该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盯着。谢云流想,没准是天道看不下李忘生这胡乱的行事,才让他来管教管教他。 李忘生去了外间,外头守着的弟子便端上一碗温了许久的热羹。李忘生安静地吃了小半,欲放下勺,想了想还是又吃了几口。他饭量当真不似个壮年男子,谢云流看他放下碗,不禁又要开始吹胡子瞪眼。好你个李忘生,还要人端着碗喂你是吗? 他气呼呼跟着李忘生回屋,看他妥帖地取出那封信,收进床头的抽屉里。他看了一眼,那抽屉里头整整齐齐,竟已攒了厚厚一沓。 什么人的……干他何事。谢云流别过头,将视线从那个抽屉上移开。李忘生办事如何,吃什么,做什么,和谁写信,都干他何事!他也是魔怔了,被绑在李忘生身侧,竟注意起他来。李忘生有什么好注意的,不过是个…… 他听见窸窣衣物摩擦声。 李忘生出去了,可仍在二十尺内。他没有被传送。 谢云流的视线又飘向了那个抽屉。他向其伸出手,果然穿过去了。他将手虚放在那上头,凝神,隐约间,竟有松动之意。他心头一喜,却身形一闪——李忘生走出了范围,他被传过去了。 谢云流大怒,就要痛骂李忘生一顿,抬眼,却对上了一片洁白如玉的胸膛。 他一怔,这才发现李忘生站在浴桶旁,正要跨进去。他浑身衣物褪尽了,头上的冠亦摘了下来,平日里一丝不苟束着的发披散在光洁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扫动。他抬腿跨进浴桶,两腿间软垂的白玉性器便随着动作一摆一摆,教人想抓住把玩…… 谢云流狼狈地扭过头。谁想看他!分明是他对我有不该有的心思,他还用那种事同我做交易,他就是心思龌龊…… 水声渗入谢云流耳内。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声响,却教谢云流听得有些许气血上涌,忍不住想扭过头看李忘生动作。他努力转移心神,想着李忘生有什么好看的,他一个修道之人,又不像他浪迹天涯,身上怎会有疤,莫不是学艺不精,叫人欺负了去。 ……怎的前胸有,后背有,下腹亦有。谢云流皱着眉看过去。那些疤痕愈合得极好,只在不见天日的雪白肤色上落了淡粉的痕迹,可长那般长,不知是被什么兵器所伤。他此刻没有实体,索性踏入浴盆,以指抚上那几道疤痕。前胸的长而浅,年代久远,莫约是年少之时,被人伤了去。肩上竟还有箭伤,他可从未听过武林中哪个高手是用箭的,李忘生莫不是被什么杂碎伤……朝廷。谢云流心下一紧。他身上也有箭伤,被朝廷追杀之时…… 他虽未悔过救李重茂,可给纯阳带来灾祸,他心下有愧。 那肩头方才被李忘生掬了一捧水,此时水珠滑落,谢云流的指尖便顺着那滴水,没入水里,触上了下腹的疤。这也忒下了点,谢云流皱眉,若是再往下几寸,李忘生便做不成男人。江湖中何人这般下三滥,他竟看不出这是何等武器所伤,不似刀伤剑伤,倒似用锋利匕首寸寸划开。可这伤比其他的新上许多,倒似近几年才有的,他竟不知李忘生这般修为,还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以短兵伤他。 李忘生动作顿了顿。他近日总有被窥探之感,可探查一番,并非发现他人踪迹。他自信能躲过自己探寻的人寥寥无几,可此时那窥探感越发强烈,甚至有些令他汗毛立起。他面上不显,动作却加快几分,沐浴完毕便站起身—— 谢云流此时尚蹲坐在他面前看着疤沉思,措不及防眼前对上放大的性器,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器物修长笔直,色泽干净,唯有顶端透着些粉意,毫无攻击性地软垂在腿间。李忘生胯间极为干净,不生一丝毛发,瞧着竟像雕刻出的一般。他站起来便侧身跨了出去,身后挺翘的白臀,抬腿间隐约露出的幽处密xue,全数展露在谢云流眼底。 他、他勾引我—— 谢云流背过身,不愿看他。他花了许多时间才令他翻腾的气血平息,李忘生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他气不过,又教训不了他,索性背对他坐着,一眼也不看。 李忘生大晚上不睡觉,不知道在干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怎么这般大。谢云流心下燥烦,这屋里仅有他二人,李忘生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哪怕不去看他,仍能听得他翻书,开关抽屉,甚至走到他身后,忽而近的脚步声险些让他以为李忘生发现他了。 我看你才该叫静虚子。 李忘生终究什么也未发现。他并未寻得到那窥探感的源头,沐浴之后也再未察觉到,大抵是近日多劳,生了错觉。他揉揉眉心,坐下,随意卜了一卦。 上震下兑。雷泽。占归家。 不知何人归。许是天白?或是哪个在外的弟子。李忘生眉梢柔和下来,他并未卜出怪异之象,便不再深究,只思量一番,又取出那封信里的干叶,出去了。 烦死了。谢云流便又不得不转过来看他。毕竟倒着一直被传送,颇有些眼花。真该把人锁起来,让你乱跑。 外头下起了小雪。也不知道撑把伞,害我同你一道风雪披挂。谢云流皱眉,眼见李忘生走到了—— 剑气厅。 此处分明是重建的,可屋内景致瞧着,倒与当年别无二致。谢云流心下缄默。他只瞧着李忘生走入他寝居,将那干叶放在了案几上。李忘生的鬓发还缀着细雪,剑气厅久无人居,屋内外一道冷,倒也没叫那雪融了去。 案几上还放着许多东西,均是些不甚值钱,可充满了市井烟火气息的东西——是华山所没有的。 李忘生将那干叶置于其上,熟练地温了两杯茶,一杯置于自己面前,一杯置于对面。 谢云流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李忘生无甚反应。他干脆挥出一道气剑,直指李忘生要害—— 他收起剑,到对面坐下了。稀奇,他又喝不了,怎还能闻到清冽茶香。 “他同师父到了岭南,极为喜欢那处的橘子……”李忘生絮絮说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李忘生是特意拿这片叶子来给他瞧的。 给“他”瞧的。 他便也瞧了瞧那片叶子。叶边锯齿,已然干透,是片再普通不过的橘叶。李忘生语调也平常得很,只说了不知何人同师父云游的经历。大抵便是今日所阅的那封信,或许是哪位弟子。 他是在同“他”分享。 谢云流静默无言。他目光扫过案几上琳琅摆着的物件,有糖画签子,小拨浪鼓,造型奇特的石子,叫不出名姓的干花……很寻常。也许是随着一封封信回来的,或许便是李忘生抽屉里那些信的主人。也许是李忘生极为喜欢的弟子,也许是师父极为喜欢的小弟子。 ……他是觉得自己会想听师父云游的经历?还是觉得他喜欢这俗世凡尘的烟火气? 他抬眼看李忘生。李忘生神情温和,垂眼抿了一口茶。他嗓音清润,便若这杯中茶水,化在静谧雪夜里。 “嗯。”谢云流道,“我听到了。”他伸手,触了触李忘生的脸——那细雪化了,融成小小水珠,从他鬓上滑下。 他没能接住。那滴水穿过他的手指,滴落了,消散了。便若李忘生无数个同“他”叨絮的夜。谢云流没听到,那些便也滴落了,都消散了。 李忘生泡的什么茶,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