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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意

    

痛意



    第十七章

    离弦之箭以人类rou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穿破同时射出的黑箭,直击男人的头颅。

    人形短弓的破坏力远超我的想象,在我认知里,我只看过现世体育竞技里面的专业比赛用弓,而莱米比其更加暴力百倍,他拥有无法言说的杀伤性——拥有独立生命的短弓轻而易举地靠那支箭击穿了男人的头颅,头骨裹挟着猩红粉白的浆液爆裂开来,混在巷道的脏水里,发出阵阵让人战栗的腥臭。

    那把猎弓也没来得及逃走,他射中莱米后背的两支长箭被莱米充分利用,一支分别就是一击,另一柄箭矢掐着猎弓脱手后变回人型的瞬间正中他的胸口,穿透肋骨,死死地钉在心脏的位置上。

    弦筋回弹打在空气里发出一记闷响,松懈下来的我垂下还紧握着短弓的手,抑制住喉咙里想吐的欲望,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这段狼狈的追逐几乎耗费掉了我所有的体力,不合时宜的不便裙装变得破破烂烂,稀碎的棉麻布黏在出血的创口处,我稍微一动,就会传来撕扯的刺痛。

    变回人类形态的莱米横了我一眼:“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啊……算了。”

    他随手把已经破损得不像话的外套除下,罩到我的脑袋上,另一只手抽出捆在左腿外侧的短刀,朝那把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猎弓走去。

    我的视线被莱米罩过来的外套遮去大半,透过破烂的孔洞,我只能隐约看到莱米蹲下身去的背影。但它无法掩盖钻入耳孔的声音,不同于当初结罗给予那把长剑人形解脱的果断,莱米利落的处决更具某种优胜劣汰的残忍。

    “脉血的味道这么浓郁,看来还是把接近白血的猎弓。”莱米毫不留情地踩过彻底死亡后变断成两节的猎弓,继续检查人类男人的尸体,确定他的身份。

    “是红牙的人没错。”他扯掉男人的面罩和手套,三道狰狞的红色兽牙在失血后苍白的肌肤上更加鲜红刺目,“能持有这种水平的人形,这家伙在红牙里也不算喽啰……看来我们要抓紧时间出城了。”

    莱米检查完毕后顺便破坏了这具尸体,他单手抛着从男人身上搜刮出来的钱袋子,这熟练麻利的动作看着估计是没少干这种翻尸体的事。

    我一直瘫坐着,别过脸隐忍呕吐欲的模样看起来估计很惨,莱米稍稍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没事吗?我说你,不会真的是从哪个温室里跑出来的花朵吧?”

    现在开口说话的话说不定会吐出来……我捂着嘴摆摆手虚弱地否认,没空计较臭小鬼这具怎么听都更像是挖苦的话,考虑到我不习惯目睹尸体的模样在这个世界看来确实过分异常,只好努力地吞咽唾液,艰难地开口:“没,没事。”

    “你呢?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掀开仍然笼罩在我脑袋上的外套,将它披在肩上,担忧地追问着莱米的伤势。

    视野重新变得敞亮,与莱米对上视线的我微微一怔:刚才还伤到说话都困难的莱米现在看起来已然好了许多,尽管他的后背上仍然横着数道能够看到血rou的绽口,但是原先止不住流血的伤口全都凝固了起来。

    ……是刚才杀了那把猎弓的缘故吗?

    我回想起结罗曾经跟我科普过的物质循环图,苦笑着试图把手伸向过来搀扶我的莱米。

    然而在抬起胳膊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剧痛在神经末梢游走,我疼得差点没能控制面部表情,直接向前栽去。

    好在莱米反应迅速,他轻松地接住了我:“别动。”

    他接得很稳,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倒入他怀中的那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他微不可闻的一声闷哼。

    “好、好的……”我呆愣地埋在他的怀里,这因为意外而急剧拉近的距离让我能够清晰地看清他垂眼时沾上血污的每一根睫毛,以及鼻梁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几点雀斑。

    “脱臼了。应该是刚才强行拉弓导致的,抱歉。”他稍微检查了一下便看出了结症所在在,温热的手掌握住我的臂弯,另一只手牢牢地摁在我的后背,低声道,“会痛,咬牙忍耐一下吧。”

    会痛是指……

    没等我心里的紧张升起,脱臼的右肩处便传来一阵剧痛,骨骼的咬合咔嚓回位,我在那个瞬间疼得差点叫了出来,而莱米在我脸色变白的下一秒便松开了按住我不许乱动的手:“好了。”

    “谢谢你……”我扶着右手臂欲哭无泪,庆幸这痛意来得快也去得快,不然我真怕我要在这孩子面前没出息地哭出来。

    “这里不能久待。”莱米瞥了一眼我因为房顶追逐而擦得血rou模糊的膝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拉过我的手臂绕到他的肩上,“走。”

    被小孩子照顾的微妙羞耻充盈在我的脑海,我轻轻应了一声,把身体的重量小心翼翼地依托在莱米的双肩,任由他支撑着我一瘸一拐地往巷道最近的出口走去。

    这个姿势实在是贴近,我抬眼便能瞥到莱米的侧脸,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明明是未成年小孩的外貌,这种时候看起来却无比成熟。

    大抵也是源于他给予的这种靠谱的安心感,我迈出的步伐越来越沉,眼皮也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抱歉,莱米……我感觉我……”

    “喂,你——”感受到搭在他肩头的力道渐渐滑落,莱米用力地收紧手臂,牢牢地揽住我的腰肢。

    我虚弱地对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随后,意识离我远去。

    ……

    烙于锁骨下方的刻纹像是感受到某种呼应,如骤然燃起后又熄灭的火苗那般,微微一窒。

    结罗不动神色地皱了皱眉,右手还掐着一把短匕的脖子。

    对方挣扎的双手用力地抠入他手臂的皮肤,掀起皮rou,抓出道道皮开rou绽的破口。

    彼此都是人形,伤害的疼痛是相互作用的。然而他就像感受不到痛觉那般,将虎口越收越紧,被他的老师称赞过修长的手指是杀人利器,毫不留情地夺走同类的生命。

    咔嚓。

    短匕的脖颈呈现出诡异的弧度。

    随后他狼狈地变回了匕首的本体,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巷道斑驳的墙面上溅满了飞点状的血迹,生前看起来彪悍强壮的人类男性死后也跟路边的垃圾没有区别,软绵绵的尸首堆叠在一起。

    冷冰冰的武器碎片就像寒酸的陪葬品,躺猩红与粉金搅和一团的血泊之中,无声无息,就像是不曾具有独立生命的破铜烂铁。

    结罗把求生刀收回刀鞘,扣好功能带,沾满鲜血的手指按了按锁骨左侧下方的那圈半环荆棘:“……看来是碰到麻烦了。”

    他回头大致扫了眼解决完毕的追兵们,踩过最后才倒下的那柄匕首,稍稍凝神,利落地蹬上墙面,朝着先前莱米离开的方向寻去。

    沿路瓦砾的碎片落了一巷,凌乱的脚印和打斗痕迹鲜明可辨,结罗冷静地顺着残余的血迹跃上房顶,靛青的瞳孔内圈是极致纯粹的黑,他凝神缩眸的模样就跟在嗅血腥气的动物一般。

    空气里只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它来自不同的生物,人类的,人形的。

    很快,结罗锁定了一个巷道的盲区,他静静地跳了下去,低声:“莱米。”

    “鼻子果然灵得像条狗。”空气中流动的气息随着这句冷哼产生了变化,安静隐匿着身型的短弓搀扶着他已经晕厥的人类指导者走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伸手接一下,“来得太慢了,这位娇小姐已经晕过去了。”

    苔发的短弓一边扶着她的腰,让结罗能够把她背起,一边冷淡地补充:“没什么大碍,失血加上体力耗尽而已。”

    结罗点点头,他对他的教导者的身体素质心里有数,倒不如说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你呢,要扶你一把吗?”他看向莱米,言简意赅地问道。

    莱米静静地盯着结罗的眼睛,随后放弃了一般扯了扯嘴角,原本一直绷得笔直的脊背微微弓起:“所以说我讨厌鼻子特别灵的狗。”

    “没事,肋骨断了两根罢了,走得回去。”

    莱米垂下眼,抬手摁住已经浸出血色的黑色劲装,粉金的血液从布料里渗出,黏糊地流过指缝。

    被击杀的猎弓血脉优秀,丰富的脉血吸收涌入短弓的身体,强行促生断骨——倘若方才她在听到短弓闷哼的那一刻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的左肋处早已血迹模糊,狰狞的断骨不自然地错位凸起。

    ……

    眼皮的沉重似乎减轻了许多。

    昏沉的意识逐渐苏醒,我艰难地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让我条件反射地心头一紧,随后承重柱上莨菪状的石雕花环让我反应过来,我目前身在的环境是康特维特的内部。

    康特维特针对器育师和人形都分别设有诊疗所,只不过收费略微高昂,一般的冒险者除非重伤,不然不会轻易来专用的诊疗所接受治疗。

    “结罗?莱米?”

    我努力地撑起身体,柔软的被子从胸口滑落,单薄的底裙领口垂坠至胸前,露出锁骨下方隐约的刺青。脱臼受伤的右肩处缠着干净的绷带,纱布在小臂处打了个灵巧的活结。

    而脱口而出的嗓音微弱又沙哑,我抿了抿极度干燥的嘴唇,推测我昏迷的时间可能已经超过两个小时。

    就在我掀开被子尝试着下床之际,房间的门被谁从外面推开:“老师?”

    结罗毛绒绒的黑发率先露了出来,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另一只手端着一木盆的水,靛蓝的眼珠在橘橙色的烛火下显出一种关怀人的柔软暖意来:“身体感觉怎么样?”

    能见到结罗,就说明我跟莱米一定没有事。

    “我没事,还是多亏了你跟莱米。”处于安全环境的安逸让我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我正想扬起一个笑,余光却注意到结罗端着的那盆水并不清澈,有一缕缕血迹飘在水中。

    心口刚刚放下的石头再一次吊起,我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被褥:“他呢——莱米呢?”

    “我来正好就是想跟老师你说这件事。”结罗放下那盆水,握住我朝他伸出的手,借力予我,让我撑着他下床,“莱米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要严重,他当时其实已经接近折断,只是嘴硬说没事。”

    结罗的话如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每一个发音组合出来的字眼都那么可怖。

    我膝头一软,被他眼疾手快地捞住腰腹,扬起的裙摆下露出了我缠着纱布的双膝。

    他扶稳了我,语气不变:“栖息所那边的需要得到持有者的同意才会进行治疗。老师,我现在带你过去。”

    ……

    栖息所内。

    “您是说先打断……再让用药物加速骨骼的自行愈合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刚才清晰听入耳朵里的话,感性比理智先一步行动,我不顾膝盖的疼痛,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条件反射地反问道。

    背对着我配置药水的机械炼金师反倒比我流露出更不解的神情,他侧过脸冷漠地瞥了我一眼,他年纪稍大,曲起指骨推了推挂在鼻梁上的眼睛,用一种带有说教意味的过来人语气道:“看来您本家的条件相当优渥,又或许像您这样子的小姐就是容易对器物多有溺爱。”

    “无法忍受疼痛的人形便不配称之为锋利可靠的武器——我想从事器育师一职的您,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我怎么可能明白。

    我怎么可能理解!

    我哑口无言地怔在原地,想要大声地反驳,但张口时却发不出声音。

    躺在诊疗台上的莱米陷入了创口发炎产生的高热,他苍白的脸罕见地浮出薄薄的红晕,但这种血红一看就是病热时才有的疲色。

    他肋骨处透出的血迹已经浸透了底衬,静默地替机械师打下手的朝牛女侍剪开了莱米的衣服,在我不忍地别过脸前,余光已经瞥见脉血促生的骨骼捅破了他的腰侧,横蛮地长出。

    对人形的诊疗更类似于对器物的修复,因此持有者可以选择陪同在侧——但从我进来后,机械炼金师脸上不似作伪的疑惑来看,会这么做的器育师大概寥寥无几。

    我坐在病床旁,莱米的手腕瘦削得能够清晰地观察到他的血管与经脉,我看了片刻,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

    “麻醉……请给这个孩子上麻醉。”我紧紧咬着下唇,低声道。

    这样的请求恐怕在这里的人看来相当异常,机械师露出了十分难以理解的神情:“尊敬的小姐,或许您没有听清我刚才的话,对于人形而言,您这样溺爱的抚慰根本没有必要。”

    “请给这个孩子上麻醉。”我没有抬头,重复了一遍我刚才的话,“您只是说没有必要,而不是做不到。”

    对于我的固执,机械师叹了一口气:“当然,您执意需要的话。”

    我听得出他这声叹息并非心软或者理解,只是觉得我是个麻烦骄纵的任性小姐罢了。

    “人形对疼痛的感知相较于人类要低敏很多,但他们同时拥有比人类更为敏锐的神经,他们的耐受力来自心理而不是生理。”

    “若是要暂时麻痹他们的感官——特别是这种连他们都觉得难以忍耐的疼痛,所需的麻醉剂量是一般人类的三倍以上。”

    “以及,人形说到底与人类不同,他们的构造决定了对人形专用的麻醉剂还需要其他稀有的炼金材料。”

    男人招手制止了即将按照我的话去取来炼金素材的朝牛,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我仍然沾有泥土的底裙,语气平静:“再加上用于修复的脉血,栖息所会收取4000银时的维修费用,您可以接受吗?”

    四千银时……我撑在膝上的左手紧了紧。

    这无疑是一笔沉重的大数目,尤其是在这种急于从因缇丝离开的紧要关头,恐怕剩下的钱不够支撑用于离城租赁交通的旅费。

    但是,但是……!

    我咬牙:“没问——”

    手心却蓦然一紧。

    “说你是笨女人你还真是啊。”莱米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打断了我的话,反握我掌心的手并不用力,“连自己还剩多少钱都算不清吗?”

    “我可没有让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去睡马棚的爱好。”

    他大概是想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扯扯嘴角,露出无所谓的表情,但光是细微的肌rou变化就会牵动到胸腹的伤口,于是他闭了闭眼,作罢,只剩下平时那种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不需要。如果你真的想尊重我的意愿的话,那就是不需要。”

    ……他把话说得这么死,我再也无法说出其他话语。

    打断骨骼,重新愈合。

    只有男孩样貌的短弓奄奄一息地趴在诊疗台上,他死要面子,甚至不愿意闷哼一声。

    但骨骼被折断的声音是那么鲜明,我低着头不愿被他看到我发红的眼眶,咬住嘴唇握住莱米伸出来的右手,无力地任由他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