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缘起
[16] 狂风骤雨从天际深处扫来,成了子午河密集的涟漪,又转为溅起的泥点子。河道升起几丈高,冲垮了堤坝。一场从未有过的冬季决堤。 出了长安,一路上齐膝高的水汹涌地吞噬着街道。皇城还未被水吞没,但是咸阳已经被连日雨水冲垮城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尚未确认那与突厥通敌的贼人,又来了天灾。 密探向你报信后,你立刻就赶去咸阳。然而,当你坐在县衙处理公务时,阿蝉却向你禀报,大皇子正向圣上请求将此事转与他料理。 洪水将人情世故摆在台盘上。 皇子,在天灾前,先考虑了自身利益而不是百姓。你冷笑,觉得大哥是个后天养成的皇家子弟,在半路丢了先天的人的身份。 “大哥爱民如子,画舫行刺的调查尚未结束又要揽过洪涝赈济,但作为弟弟,本王实在心疼大哥。”你低声冷笑,对阿蝉说道,“找人模仿我的字迹,写封信带给皇上,就说本王已经到达咸阳,河口决堤之事还请圣上和大哥放心,那更为重要的行刺一事还得大哥才能解决。” 阿蝉领命去了,没隔一会,回来与你悄声说道:“楼主,大皇子的人到了。” 从长安到咸阳,快马加鞭,约要赶上两个时辰。距离你到达咸阳过了将近一天,大皇子的人才堪堪到达。不知是什么绊了他们的脚。 面无表情地,你隔着白茫茫的暴雨,抬眼向大皇子的幕僚们望去。不出所料,你在那群人中见到了贾诩。他是拒绝了你的邀请,然而他要找寻的那东西,所有的线索都纠在你身上——他还得找机会来见你。 两相对视,贾诩也同样面无表情。他坐在马车里,掀起帘,露出的半幅眉眼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殿下,我们已经照您的吩咐让下游民众赶往上游。”咸阳的县令匆忙向你走来,“折冲府正派兵去救助困在下游的百姓。” 你把目光从贾诩身上撕下,偏过头,对他说道:“好。放开粮仓,按照大口六斗,小口减半的谷赈标准分发给百姓。” “这……”咸阳县令低了低头。 “有什么不妥?” “不不不,殿下。只是粮仓暂时、”他顿了顿,“暂时没有那么多粮食。” “咸阳距离长安不到六十里路,我听闻近几年来,咸阳仓粮数额充裕,在诸色仓粮中也称得上富饶。”你盯着他,慢悠悠道,“怎么会连发放赈济的粮食都不够?” 县令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也许是粮仓进水,谷物受潮腐烂了。殿下,当务之急还是安顿百姓。” 有一道声音穿透了暴雨。贾诩一手横着手杖,坐在轮椅上,被仆役推着挨近你,他身后还跟着些大皇子的幕僚。 “说得有理,是本王没想到了。”你上剔眉尾,半笑不笑地望着那县令,“那便先按照大口三斗小口一斗的标准分发粮食,待本王找人去清理粮仓,联络京兆尹再补上剩余的赈济粮。” 县令的眼神在对上你的一瞬间闪开了,而后更坚定地面对着你。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放下手,向你躬身,连声应着离去了。 屋内便只有你和大皇子的幕僚们了,空气中有着恼人的湿闷黏腻,潮湿与寒冷死死地贴在身上。你把视线移去淹在水里的阶沿,开口:“先生们辛苦,专程赶来帮本王照料洪涝中的难民。” “能为殿下分忧是在下的荣幸。” 视线是落在屋外的,余光一直叨着贾诩。才三天没见,贾诩像是被吸了精气,眼下青黑加重,声调悠悠地轻飘,颇有些不着地的感觉。 片刻,你伸掌,松松地握住贾诩的双手,望着他道:“贾诩先生能者多劳,备受大哥信任,我相信有先生在,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今日已晚,诸位先生从风雨中行来还未曾休息,就让本王的手下带诸位去驿楼找寻休憩的地方。” 不容置喙地,阿蝉挡在那群幕僚面前,挎在腰际的刀与环佩敲出闷响:“走……请。” 推着贾诩轮椅的那仆从转了个身,欲带着他走。你叫住了:“稍等,先生腿脚不便,本王另寻一处住所于先生。” 说着,把手伸向轮椅推手。仆从为难地看着你,刚张了张口,贾诩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你在后面跟着吧。” 仆从应了声,紧挨着你们走,被贾诩眱了眼才退开,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殿下事务繁重,竟然还愿抽闲时关照在下,在下何德何能?” “要说事务繁重,还是先生更忙。既要管着那头画舫,又要兼顾渭城洪涝。”你嗫动双唇,轻声道,“真是穷追不舍啊,贾文和。” 他一摆头,笑意从眼角流了下去,撩起眼皮自上而下凉嗖嗖地瞧着你。 你慢慢开口:“咸阳仓窖众多,渭城洪涝才过了一日,纵使粮仓建得低,水势猛……” 话说了不到半路,停下,像悬在当口要晃不晃的钟摆。他当然能听懂:“粮仓受潮,纳粮入水。” “殿下要是想查,怎么都只能查到纳水的谷子。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往。”他瞟了眼跟在后头的仆从,目光掉回你身上,“如果要查,也不该只查咸阳的县令,同意他征收钱钞以代谷物的背后人才是他胆敢私分钱粮的底气。” “咸阳的县令与京兆尹交好,京兆尹的夫人……” 京兆尹夫人出自大皇子的母族,当年奏请皇上定大皇子为东宫新太子的人就有京兆尹。你揣测各县与京兆尹有利益关系,京兆尹身后势力又指向了大皇子的母系。 但你的揣测从大皇子的幕僚嘴里说出来,那又成了一个存疑的烟雾弹。 你一转眼神,笑了笑。他的笑意变成冷笑:“不过三殿下疑人所不疑防人所不防,想必也是不信我这种人的,自有一番自己的考虑。” 你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慌:“我当然相信先生。” “你当真信?广陵王殿下疑心病如此重,有什么人能真正让你信得过。”贾诩嗤地冷笑,“这话留着与你皇兄说吧。皇长子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只信自己所想的。一类人。” 诚然,贾诩应当是最不会掺和进你们之间的那个人。毕竟他连人都不算,鲛人从不喜爱内陆,更不喜爱宦海风波,那些功名利禄对他来说远不如自己的骨头。然而……以前所学的和所养成的习性让你与人交情时总带三分疑。 轮椅在一尺来高的水面拖出白烂的浪花。洪涝时期,为节用储蓄,县衙穿堂的灯烛远比厅内暗,几粒稀疏的黄光在墨黑的水波里展出稍纵即逝的淡影,像夜晚的海面。 你向下看,贾诩阖着眼皮,睫毛低着,那睫毛垂下的浓密阴影重得像柄扇合在面上。还是漂亮得不像人。 本该是在南海的鲛人,现在到了内陆。 长安冬季夜晚寒意重,雨天尤其刺骨,而贾诩伤了腿……你从身上解下大氅,盖在他腿上,隔着衣物去握他放在臂托上的手。 “你干什么?”贾诩磕开你的手,睁开眼,冷森森地睨着你。 “雨天湿冷,先生注意保暖。” “殿下倒不必惺惺作态。” 推着他涉过水,你静了半晌,问道:“还疼吗?” 他的手在大氅外托着,两根手指托住衣袖,要丢不丢的样子。碍于仆从在场,还是没扔。贾诩冷笑道:“装善人装上瘾了?” 偶发的一点怜悯被冷言冷语撵回来了,你习惯性地沉下脸,要施展所学的帝王之术。贾诩抬起头,似笑非笑,眼里都是嘲讽:“诩有些乏了,恕在下不能陪殿下久聊。” 他说完就不再言语,眼皮一阖,倦怠地靠在座靠上。你看着他,视线从脸颊落到藏在层叠衣领下的脖颈,再延展到瘸腿,突然间xiele气,作好的伪装都软化了。 安静地走出穿堂,转了几弯,来到衙署的上房。你挑了一处远离女眷门槛略低的寝屋:“先生便住这儿吧,我先前安排人打扫过,不过洪涝时期,各处都是水,只能先委屈一下先生。” 你看着仆从先进屋收拾,低下头还想跟贾诩说些话。他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大氅还留在轮椅上。门一关,什么话都说不了了。 [17] 你的人在画舫调查中被扔在边缘,大皇子的幕僚在洪涝赈济中同样不得进入内圈。贾诩一众人被你安排去救助难民,至于盘点粮仓调动府兵这类事物从来都是你的人管理。 除去拨发赈灾口粮,另需设立粥厂、安置流民、蠲缓钱粮。到达咸阳第三日,你向附近县城官吏询问是否愿意接纳灾民,向咸阳提供赈济粮。 回信大多支支吾吾,恳请宽限几日好筹备粮食。这越发让你怀疑咸阳附近的地方官吏上下勾结。 有人胆大包天,敢在皇城眼皮底下做这些事——你眼珠一转,余光瞧上了旁边站着的县令——唯有一种可能,上头的人也参与进来了。 县令一直注意着你,被你这不阴不阳地唆了眼,冷汗顺着就淌下了脖子。 “听闻这些日子,贾诩先生救助了不少伤员。出力甚多,不愧是大哥的好帮手。”你埋首,翻过一卷公文,话朝着贾诩就过去了,理都不理旁边站着的县令。 “不敢担殿下的夸奖,都是同僚与府兵们的功劳。渭水泛滥,溢坏民居,溺死者甚众。与那些溺死者人数相比,救助的人数微不足道。”他顿了片刻道,“可怜。” 可怜一词叹了几叹,唱戏般抑扬顿挫,不知道有几分真心诚意。你眱了贾诩一眼,他望着你,嘴角不下落,看上去似笑非笑的模样。 “先生不必过度自责,逝者永不复返,无论是落葬遗属亦或悼念亡人,这类后事总得活人来做。”你托着下颌,目光从一众幕僚面容转过,最后钉到县令身上,“本王今日叫你们来,便是要诸位出谋划策,救苍生于水患。咸阳的县令,你有什么建议?” 冷汗湿了衣领,水凉地贴着颈项,县令抬手到半空又下落,整了整衣摆,声音腻搭搭的涩:“下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你不耐烦道。 “以为该开库放银,拨发钱粮。”这几个字冰一样冷得他牙酸,说话间嘶嘶抽气,“除此之外还、还要……” “开库放银,拨发钱粮,本王是哪件事没做?本王已向皇上请愿开国库,但是在赈灾银两送来前,需先动用咸阳的储蓄。”你打断他,依旧是不耐的语气,“咸阳县的钱谷在哪?让他同本王的副官一起清点咸阳历年账簿。” 也许是你不近人情的态度作过了头,人群寂静如死。县令不流汗了,木着眼低头应允:“是。” “除此之外,诸位可有什么建议?”你缓和语气,扫视一圈众人。 “殿下……”“殿下……” 低而杂的声音如水波扩散,你抬手示意他们一个个说。这时,有个清脆的声音杀了进来:“殿下,妾有话要说。” 循声望去,一个清丽的人站在淹水的大堂里,个子不高但站得挺拔,像小一号的你,又有些不像。眼睛大而圆,直勾勾地盯着你。满屋的人声沉寂,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你、混账!”县令倒吸一口气,“怎么跑这儿来了!” “殿下殿下!小女向来乖戾不服管教,但是小女本质忠孝,只是下官管教不严才让她一时犯了糊涂,还请殿下恕罪!”他说着,跪了下来。 “爹!我是真有话要说!” 有府兵去扯那名女子,有人窃窃私语,探寻的目光在这对父女身上逡巡。 “这不是那个吵着要去常考的女人?” “是她……那她能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了。” 你向下一睐,窃窃私语都静了。 “本王没说要责罚谁,不必如此,站起来吧。”你摆了摆手,示意府兵松开那女子,“说吧,有什么要事。” “妾听闻殿下想要治理洪涝,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想与殿下说。” 你点头。她得到允许,继续道:“自武帝以来黄河频繁决溢,治理方案层出不穷。咸阳邻近渭水,为防患于未然,妾曾整理了一番古往今来的治理方案。” “其一,设立粥厂赈济灾民;其二,蠲缓钱粮,易田畴薄税敛;其三,筹拨粮食以备饥荒;其四,以工代赈,让尚且可以劳作的灾民参与治水,以获取赈济粮;其五,这是妾的一点建议,召令官吏问民疾苦带头捐俸,以领当地富商助糇粮。” “荒唐,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灾祸是天地之戒!殿下,当务之急是要命有司望祈晴,祭社稷,修德以祈求上苍收回灾祸。”有人说道。 “天地之戒?你的意思是,陛下修德不够才引来洪涝?我看你们有些人,实在是不如这小娘子。”你冷冷一笑,那声音消失了,“要本王说,当务之急还是先惩治一些办事不力的官吏。” 有轻笑从下面传来,你问道:“贾诩先生有什么高见?” “在下没有什么能与那小娘子相提并论的高见。不过有一两点想增补。” 眼神从那人流转到你,他望着你笑道:“衣冠未必皆男子。” 你眼皮一跳,全身血液冲上脑袋,手摸到了短刀。贾诩接道:“自古以来,治水防洪都是要事,我的几位同僚在营救难民时观察到渭河河床土质松软,下游容易淤积泥沙,只靠主河道泄洪加高堤坝难以容纳全部洪水,还易造成流水速过快挟泥沙进下游。” “不若分流泄洪,减少引水灌溉。再改行新道,减少主河道泥沙淤积。” “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建议,在下才有了那么点拙见。小娘子才学优博,超绝流辈,谁说女子之见为短见呢?” 他眼里带笑,乌沉沉地,长而凉的头发滑下肩头,绞丝一样掉进你心里:“殿下,您说是吗?” “只要能为民谋利,在本王这,男女无别贵贱同尊。” 讨论直到深夜才结束,你安排人送走了那些幕僚,再打发掉叩首谢罪的县令。正欲回屋休憩,贾诩的仆从叫住了你:“殿下,您是否有伤药?贾诩大人昨日被洪水冲落的树枝所伤,我们所带的药膏已经分发给伤民了,实在是找不到伤药。” “本王稍后找人送去。”你答应下来,刚走出没两步,又被人叫住。 “殿下。”县令的女儿向你一倚,“妾有一些话想同殿下单独说。” 带药去叩贾诩寝屋的门,子时已经过半,贾诩披着裾袍拄拐给你开了门。他大概睡了有一会,喉咙有些沙哑:“殿下好兴致,这个时间亲自来送药。” “抱歉,先生,忙到现在才有空。” 连日劳作,你几乎每日都是到子时才得空,一时间忘记这是旁人休息的时候。你把药送到他手上:“搅了先生好梦是我的不对,这药就送给先生了。” 说着,你预备回去。 “慢着,广陵王,我让你走了吗?” 你向后望去,贾诩拄着拐立在门边,昏昏的光从背后溢出,溶溶地化了积水与门槛。他站在那,好像一截散着朦胧光晕的紫烟。他抬起点下颌,最外层的裾袍散了,紫烟里一段白缎似的长脖。 在那昏暗的屋子里,看不清楚,只听到那低沉的声音,私密地,像咒诅般传出:“你来给我上药。” 刻意的诱惑,不成熟的骗局。你猜到贾诩有话要对你说,但没想过是这种方式,背着他,你悄声无息地绽开笑意。 可是还不行,有一方要低头,但那个人现在不该是你。你转身走了几步,贾诩没言语,快走出穿堂时,他咬着牙低声道:“广陵王。” 声音追到了你的耳里,于是你转过脚尖,疾步走到他面前。贾诩往后退了半步又立直。你缓缓掩上门,扩散的水波荡到脚边,吐息缠在唇间:“先生打算坐哪里上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