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
我穿过车门,飘进车里。一等严潍挨着坐下,我立刻挽住他手臂,以免油门下去后我这幽灵发觉自己被落在家门口,得飘飘悠悠地奋猛追车。 毕竟我只能碰到他,不如在家里,我是能摸着其他东西的。 林猫在前座开车,我和严潍在后座十指相扣。车飞速向前,那些两侧的树,人,杆子,小店,都在后退,因了速度快,它们便模模糊糊的,光怪陆离起来,在我的视野里形成绚烂的,流动的画,散发着午后晕染出的奇异光芒,叫我一眨不眨地望着,兴奋得无意识地直咬下唇,简直如同一个第一次离家二十里外的孩子。 我已经有多久,多久没再拥有过这样的,分明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甚至用不上享受这个词,如此司空平凡的体会。我努力地回忆起上一次,都像蒙蒙的隔了层雾,恍如隔世。 也是,都是活着时的事了,可不是隔世,是上辈子吗。 我一手攥着严潍,一手伸出车窗,张开五指,去捞混着阳光的风。虽然手上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碰不着风,风也碰不着我,却让我手指头都颤抖起来。 “你看,严潍,看。”我回头招呼严潍,“外面有个那么小的小孩牵那么大的狗,你看见没有?” 我措不及防撞进了他的瞳孔里——他的瞳孔空空的,雾雾的,凝视着我,却像根刺,那刹那之间在我心口上扎了一下。 尽管他马上反应过来,凑过来一块看我说的小孩和狗。 我想起刚才的严潍,他回头,见着拿着一盒药呆呆站在草坪上的我时,他的眼睛。 讶异,震撼,恐惧,惊惶,我不会辨别错的。 我压住了想继续趴在窗边向外头看的蠢蠢欲动,靠回严潍身上,整个人倚着他:“到底要去哪里啊?” “去郊区一个旧工厂。”他挪了挪姿势,好让我靠得更舒服。 “你穿够衣服没?冷不冷?” “不怎么冷。” “你没拿药,急死我了。” “我一下给忘了。”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拉扯闲聊,他扣着我的手腕,手指紧紧压着我的腕骨,声音又暖又软,就跟他给我的怀抱一样。在柔暖的包裹里,被绵软的声音所缠绕,熨帖得我舒服得不得了,心情大好便情不自禁抬头去吻严潍的下颌,严潍放低头颅,送上整张脸任我挑选位置,我自然往最好的去,腾出手按住他后颈往下压,去咬他的嘴唇。 严潍没想到我这样轻薄,直入主题不说,还去勾弄他的舌尖,他慌忙偏开头,看了看非礼勿视的司机:“前面......” “怕什么,我就要亲,怎样?”我虽是这么唬他,但还是放过了被作弄得沾了点点水光的双唇,转而在他脸上随意亲吻,想到哪就亲哪,我的手按上他胸膛,隔着毛衣来回摸索揉弄。 严潍在我手下发起抖来,艳红从耳根弥漫上眼尾,他咬着嘴唇,使劲把难以抑制的吟哦和抽气声往喉咙里吞。 “哼。”我抱怨,“就顾着你的学生。” 车从临近中午出发,直走到黄昏,终于肯停下了,停在一片稀疏的树林外,我环顾四周,似乎是处于公路底下。被树丛和杂草包围的工厂,高大,紧闭,铁门爬满锈蚀,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最原始的无人区里突兀出现了未来的文明。 “你们要进去?”我问,“里面是什么?” “是废了的器材厂,不用去到最里边,中间有个实验室,我们要拿点资料。”严潍回答,他对什么都是那么了如指掌。 “哦。”我上前,对铜墙铁壁伸出手,不出意料,手穿了过去,“那我去探路。” 然后我就被牢牢攥住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抬腿。我回头看,这短短的一瞬间,严潍的眼睛里又是那种颜色了,灰蒙蒙的颜色,在被我的目光触碰时快速地往回收,藏好。他的手指卡着我的腕骨,攥得那么紧,大冬天的,有湿润又冰凉的汗意。 严潍拉着我一步步后退,他的另一只手也攥上来:“你别去,陈潇,用不着探路,早查清楚了。而且这是孩子的事,给孩子自己处理就好,你插手的话,还怎么锻炼她的能力呢。” 林猫还需要锻炼吗?我禁不住想。 那家伙的资历还需要所谓的锻炼吗。这个理由只怕连林猫自己都不会信服。 可是罕见的,严潍没有搭理我皱起的眉头,他对林猫发出指令:“小猫,去吧。” 林猫仰头看着他,一时没有动静。 “……怎么了?”严潍问。 她的眼睛眯了眯:“老师,你没事吧?” 严潍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去吧。” 林猫上下打量严潍,她不再嗅出什么不对劲的情绪,于是放下心,身上松了劲儿,转去鼓捣铁门。 我垂眼看着严潍牵我牵得过分用力的手,沉默着。 我坐在草地上,百无聊赖,我用不着看,我亲身体验过林猫的水准,用你死我活的方式,我知道,这扇似乎坚不可摧的铁门,对林猫来说什么也不是。 她抚摸铁门,然后后退,一直退了八九步,停下来,微微俯身。 她的身体线条骤然绷紧,从柔软迅速拉扯得凌厉,然后她开始奔跑,像柄利剑,直冲铁门,在几乎撞上的一刹如同一把弓被拉满,整节手臂向后拉到极致,带着拳头撞在铁门上。 巨响刺得人耳膜都发痛。 铁门崩落了,碎屑落下来,砸起一地的灰。 林猫退回严潍身边,若无其事。 “来,陈潇,”严潍弯下腰,对我伸出手,“进去了,走吧。” 我低下头:“我不了,你们自己去吧。” 严潍的手僵着,不敢硬握我的手,缩回去更不大对,五根手指局促地蜷缩又张开,手不知所措,人更不知所措,牙不断地刮擦下唇。 我突然心软了,用鬓发蹭了蹭他的手:“别怕,严潍,我没生气,你去吧,别总那么害怕。” 我站在落地窗前。 黑沉的夜空满是繁星。 严潍从身后抱住我,脸埋进我颈窝:“陈潇,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累了?还是不开心?” 我摩挲他覆在我腰上的手,半晌,我问他:“你不也心不在焉吗?” 严潍愣了愣,他的手突然收紧,又松开。 “你怕什么,严潍。” “我......我没怕什么呀。” 我扯开他的手臂,回身,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我不让他抱,他显然的不安起来,虽然神色上没什么波澜,但嘴唇好不容易养出的颜色在快速地消褪。 我握住他的双颊,猛地拉过来,然后和他接吻,啃咬他的嘴唇以发泄心里的不满,就像狼撕咬新鲜的rou。我贴着他,带着他往后退,直退到床边,我用力一压,把严潍牢牢锢在床上。 严潍和我是不同的。 我不开心,必然是要表现出来,开心,不开心,愤怒,不愤怒,我一样也藏不住。 可严潍是位高权重的权臣,是在政治和官场上游刃有余的老狐狸,他是执棋的人,所以擅长精细地把真正的自己牢牢裹住,既不表达真实的情感,也会无中生有根本不存在的情绪。他的喜怒哀乐,严严实实的敛着,他不想叫你看,你一丝一毫也看不见。 如果不是我和他日日床上床下厮混在一块形影不离,我也要被他轻易骗过去了。但他不想给我看的,我却还是捕捉到了那么些,即使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十分了解他,却也证明了这个情绪超过了他所能安稳隐藏的界限。 他不仅是不安,恐惧。 他是非常的不安,非常的......恐惧。 然而他甚至不愿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不愿让我分担。我纵然说过几十次上百次我们是夫妻,是心rou相连的,他依然有不肯透露的痛楚和折磨。 我并不生气,我觉得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