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x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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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难熬,夕难眠。 在俯仰叹息的轮回间又逝去了几度昼夜? 岁月叹他虚度,便将影子无限延伸,于茫茫中拾起那月追忆,惩罚般在他脑中无尽回溯。 于早已不再的光阴间,血河看到了一场棋局。 ——以白沟河为界,社稷为枰,九线如山脉纵横千里,绵延至宋辽各城池间。 双方棋子已然锐减,直入残局。但无人谈和,无人破局,呈胶着之势。 似是故人来,身披一袭青衣,阖目坐于棋枰旁。光阴为他渡上一层朦胧而陈旧的滤镜,教人看不真切面容。他的声音似从遥远的过往走来,在血河耳畔回旋飘转: “如若说,天欲弃车保帅,你当如何?” 那人拈起棋枰上的“车”,却不转头看血河,只是沉默地等他回答。 “死战不退。”血河近乎是凭本能脱口而出。 毕竟他从不畏惧死亡。 既为将军,身处朝夕烽烟蔓延的山河里,便是要为苍天黎民舍生入死,便是要为守一座城鞠躬尽瘁。 他要向死而生,却也要死得其所。 死亡不过是一席归处,他的灵魂会栖于沙场的血泊中,在逝去的梦里再度起兵,为破碎的故国讨回失地。 棋枰旁的青衣文士闻言,紧抿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点弧度,而又倏地落下。他似乎抬眸去望更遥远的城关与河山,而后对血河淡淡落下几句: “你并非过河卒,只进不退。” “你是君王的‘车’。”他说至此处,似是顿了顿,又接续道:“一车十子寒,进可攻。” “退可守。” 熟悉的声音犹退潮的江水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恒久的昏暗与沉默。 直至碧血营的黄沙吹醒了沉浸在梦里的将军。 血河才想起他早已离别了故人,独自闷在碧血营熬了三载的昼夜。 故人,名为神相。 他是如今声名鹊起的谋士,也是血河旧时的欢喜。 三年前,血河奉命去京城追查辽国细作,却不想随行的谋士在客栈惨遭他人暗算。待血河匆匆赶回时,那人躺在血泊中,单单没了头颅。 “定是那狗日的辽人。”血河翻了个白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好似地上残缺的尸体是辽人一般。 “将爷息怒息怒,都是小的看管不周……”其实到底是谁的疏忽大可不必深究,只是这人在自己客栈出了事,掌柜的怕触怒了当今圣上宠信的大将军,便连忙单膝下跪、俯首请罪。 虽是俯首,但他的眼神并不老实:先是试探般小心翼翼地抬眸去观察面前大将军此刻的神情,一有何风吹草动便赶忙惊恐地收回目光,战战兢兢地将头俯的比原先更低。 在眼神上下飘忽的数个来回后,掌柜的意识到大将军似乎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而后他眼球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故作犹豫,讪讪开口: “将爷,可否听小的斗胆一言?” 血河漫不经心地抬眸朝掌柜看去,颔首示意他接着说。 掌柜的得到了信号,谄笑着站起来上前几步,向血河弯腰作揖,而后挤眉弄眼地侃侃谈道: “听闻汴京城有一琴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运筹谋略之智,且通晓观星占命之法。若是让他作了将爷您的谋士……”掌柜的没了后话,只是朝血河递去一个眼神,余意尽在不言中。 “他唤何名,又身处何地?”血河挑挑眉,唇角微扬,似是来了兴趣。 “那人名唤神相,常于金明池畔弹琴,偶尔为听客卜上几卦,均如有天助,精准异常……”掌柜的看将军起了兴头,内心狂喜,也不管世人是如何添油加醋地传颂,他只管把神相夸得天花乱坠,好把血河这尊大佛赶紧支走。 夸赞之词滔滔不绝,不禁令血河边听边垂眸思忖:一方面觉着有必要见见这号人物,最好是把他收为自己的幕僚;另一方面又疑虑那掌柜话里到底吐出了几分真假。毕竟若真有这般神技,还能屈身于街头卖艺不成? 颂词往复不绝,直扰得他头疼,血河听这浩如烟海的夸赞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不晓神相到底多么神通广大,只知晓若有机缘,这掌柜的定能出本《神相传奇》,大卖一场。 血河按了按紧绷的太阳xue,终是觉着耳听四方不如亲眼所见,遂扬长而去,直往金明池畔。 ****** 琼苑金池,春水溶溶,明摇碧玉。 龙骧万斛纷游嬉,欢声雷动喧鼓吹。 当下正是三月三。游人如织,龙舟竞逐,堪称汴京最热闹之际。 血河双手抱臂,似是有意隐身于尘世间,不疾不徐地游过笙歌鼎沸的朱红廊桥,擦过红飞翠舞的金明池畔,在烟花燃烛的终末里踏进了繁弦急管,八音迭奏的宫商角徵羽间。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笙歌处处,偶有看似焦急赶路的听客或是花天酒地的醉鬼撞上闲步寻琴的血河。他们躺在地上,佯装虚弱,实则低头窃喜。在习惯性道出汴京城常见的讹言秽语的前一刻,抬头却倏地瞟见血河腰间悬挂的将军令牌,顷刻间似是被慑住般,顾不上拍去此身所沾染的微尘,便是灰溜溜的,连滚带爬地跑了。 血河微阖双目,像是习惯了般,接续前行寻琴。 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过往的行人们在惊畏的目光里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不停歇的弦音鼓乐混合着络绎旅者的议论嘈杂声传入血河耳中。他不识音律,听不出仙乐与凡音的区别,只是无端觉着此间的纷乱繁杂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他与在大宋安居乐业的子民们,也切断了他与尘嚣浮华的所有关联。 他是在沙场中长大的狼。 无垠的荒漠飞沙与无止息的烽烟秣马磨砺了他的血性与不屈,也埋葬了他在此间所有对生的依恋。 他毫无希望可言。 但比这希望更炽诚的,是那守城的信念。 手中紧握的永远是驭马的缰绳与杀敌的长枪,指间流淌的永远是无尽的敌我的鲜血。 一方人的浴血搏杀造就了一座城的灯火辉煌。 只是这热闹与他们再无关联。 ——满城的灯火也隔绝了那方浴血奋战的将士。 血河止步于繁华褪尽的角落里,只身倚在池边的廊柱上。 无形的孤独与惆怅压着他,任沉重的叹息填满了金明池。 可碧水载不动他的愁思,只是汩汩东逝。 花外风间,恰有一阵弦音传来,惊扰了被愁情挟裹的将军。 乐声袅袅,温婉而炽热,似是万古不化的春雪皆在一朝消融,涓涓汇入万江清波;弦音缕缕,纯粹且自由,似是载着他的千愁万绪淌于潺潺春水间,辟出一条路来。 血河踏着琴声曲意,见到了跪坐在廊亭内独自抚琴之人。 春风习习,轻挑起他的乌丝,似是为他束发;落花簌簌,飘散在他琴弦间,似是为他和音。一袭青衣似雪,一双明眸如月,犹是天仙下凡,为碧落坤灵谱了一曲新词。 血河站在亭外廊中,恍惚觉得是从纷杂尘世里,误入了仙者的一隅静谧。 抚琴之人似是察觉有人到来,便讪讪摊手止了琴音,眼眸望向远方,却不看亭外的血河,仅是开口淡淡道: “将军特地寻我,是为何事?” “你既知我寻你,便也知是为何事。”血河阔步迈入亭中,背倚红柱,一双血眸微眯,看向琴师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慎与探究,如同一匹狼打量着面前的猎物。 “既在眼前,何必问天。”神相眉头微蹙,不愿与血河做过多的周旋,便侧头直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撂下一句: “将军直言便是。” 血河唇角微勾,似是得了想要的讯息,顶着神相寒潭般深邃的眸光,缓缓走上前,俯下身子与他的视线齐平。 “听闻你通晓天命。”血河开了话头又倏地一停,试探般盯着神相,又见他不语,似是默认了这话,便接续道: “既有如此神技,可否考虑作我的幕僚?”血河灼灼地看着神相,热切的仿佛要把面前这捧雪烫穿一个洞来。 “局外者不入局,将军请回吧。”神相冷冷道,将目光移向别处,似是给血河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血河见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倒也不恼,只是缓缓起身,双手交叉抱臂望向远处,似是闲谈般扯了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 “听闻阁下每日均会为第一个听到琴声的人占命,” “今日我是第几个?” 神相眼眸低垂,淡淡道了声: “第一个。” “那阁下能否为我占占姻缘?”血河双手抱拳,笑着看神相,只听他轻轻冷哼一声,便是允诺了。 悠悠琴音从神相指间溜出,流转于血河的耳畔。乐声无形,却如同飘飞的红线,环绕着、紧紧锁住亭中二人。 或许红鸾天喜,应于此时交运。 一曲作罢,神相罕见的沉默了。 占星没有结果。 ——可知天算命者看不清的,永远只有自身命运。 神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便抱起琴作势要走,却被血河硬生生拦下。 “哎,怎么只占不告呢。”血河紧抓着神相的衣袂,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手,看这架势是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天气不好,占不出来。”神相干脆闭目,只当看不见这晴空万里,直是信口胡言。 血河挑了挑眉,心里啧啧称奇:这琴师分明方才还冷若冰霜、淡漠疏离,此刻却像只即将炸毛的小猫,还破罐子破摔胡言胡语……这不禁令他生出些许逗弄的心思来。 血河摸了摸下巴,佯装思考,而后笑着调侃了句: “莫非我这姻缘,与你有关?”血河深知这是个玩笑话,可哪知神相听后,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直接抄起琴对血河紧抓着他衣袂的手就是一砸。 血河眼看着那小琴师慌不择路地逃了,又低头看了看他的手。 “喔,被琴砸了。” ****** 春风十里,琴音渺渺。 血河提着一壶将军醉,又是第一个找到了神相。 ——他在听琴音识神相环节中已经蝉联三天的状元了。 神相恢复了平日清冷疏离的模样,只是每次看见血河时都会下意识蹙眉——今天他又无法占命了。 血河已然霸占了三天的名额,却每次都让他占那个无法言说的姻缘——要么他是血河的姻缘,要么他跟血河的姻缘有密切关系。 甚至说不清哪个更糟糕些。 神相怀里揣着血河硬塞给他的将军醉,神情淡然,仿佛看破了红尘。 “喏,这可是我们碧血营出了名的好酒。”血河将一坛将军醉提上桌,刚要喊出“不醉不归”时,无意间瞟了眼神相瘦小的身形,似是有所顾虑,讪讪在他耳旁小声问道: “……你,应该及冠了吧?” “二十有一。”神相冷冷地瞥了血河一眼,而后似是证明般,提起怀中的那坛将军醉就往嘴里灌。 “我大你七岁。”血河望着手中这壶酒,似是触景生情,不禁跟神相提起他在碧血营的那些陈年往事来。 二十一岁,是血河初任将军的年岁。 是意气风发,是朝气蓬勃,是充盈着生命力的。 ——也是他缷去少年所有的稚气与朝气,去被迫做一个从容老成、游刃有余的将军的年岁。 那年战火蔓延,无数将士的白骨埋覆于雁门尘沙下,不得归处;无数战友的亡魂游荡于狼烟烽火间,不得安息。 血河从此便恋上了饮酒。 他习惯用一壶酒,拂去他一路的风尘。 也习惯用一壶酒,撒在黄沙间,拂去故友心中的尘埃。 见旌旗蔽空,金甲耀日,烈马长枪镇河山。 ——碧血营中尽是护国安邦的英雄。 看关山迢递,狂沙吹尽,金波琼酥醉将士。 ——也尽是嗜酒如命的醉鬼。 愁酒入肠,虽名将军醉,可血河早就不会醉了。 一个早就麻木了的人,又怎会再醉呢? 仅以一壶浊酒慰风尘,叹故人已逝,惟前行尔。 血河垂眸,恍然间他似是回到了旧年风月。 愁思满溢,此刻便是再空的酒坛也盛不住将军七年的惆怅,直至一人轻轻拉了拉血河的衣袖,将他从回忆的沼泽间唤回了现实。 神相面颊微红,连同耳尖也泛上了些许薄红,他直勾勾地盯着血河,似是要透过他从容坦荡的外表去看见他残破荒芜的内心。 血河被他盯着,却只觉得神相应是醉了。 如同曾经的他也会醉一般。 神相盯他盯得足够久了,便低头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包的蜜饯来,塞进血河手中。血河看着手里无故多出的蜜饯,哑然失笑,摇头无奈道: “这是哄小孩的物什,将军可不需要。” 话虽如此,但迎着神相灼灼的目光,血河微微叹气,随即拨开薄纸,将蜜饯吞入口中。 阵阵甜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不令人觉着发腻。 血河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很久未吃甜食了。 他仰头去凝望这片从未改变过的苍茫云海。岁月带走了他七年的朝暮与生机,拼凑出一朵无法成形的烟云。 风一吹,也便散了。 良久,血河似是释然般,长吁一声: “或许我也醉了。” ****** 神相原是白帝城的弟子,于及冠之年下山历练,停留汴京作了琴师,从此以乐谋生。 不过逝去一岁年华,他的名号便彻响汴京城。 城中世人所称颂的,不仅是他拨拢七弦,能和阳春白雪的琴技,还是他卜算天机,教人规避凶险的温和。 动乱的年代是一场暴雨,身处其间的世人如萍漂浮,随波逐流。雨打浮萍,人海茫茫,无人会在意一株将逝的腐草。 直至神相辗转此间。 便有了人为乡里巴人抚琴、为平民百姓问天。 他在意每一份卑渺的生命。 也包括那守了七年城的将军。 物有枯荣,人有悲欢。 他驭马执枪,守背后一座城的枯荣悲欢。 无畏生死,不言悲喜。 神相第一眼见他,便觉着这人足够狠厉,足够强大。 也足够悲哀。 恍惚醉意醺然,朦胧了大脑间一切思虑。 神相平日很少饮酒,所以酒量并不好。 醉了,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待着——看云卷云舒、花飞花落,听血河娓娓而道他的感怀与过往。 酒间花前,落英染红了神相的面颊与耳根。他低垂着头,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隐隐遮住了那双皓月般的眸子,也掩住了他眼底一片翻云覆雨。他揣着半空的酒坛,轻轻拉扯血河的衣袖。 他醉了。 却看到颠倒的人世间,看到眼前残破的将军。 沉重的过往是将军心中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抓着血河,想要抓住这片摇摇欲坠的灵魂。 可它太过轻飘,似是一触即碎。 所以神相递给他一块蜜饯。 ——愿它驱散你往昔所有的苦难与伤痛,惟留下对生的希冀与贪恋。 ****** 夜幕四合,天色渐晚。 神相提起剩余的半坛酒,意欲一饮而尽。可他醉了,一不小心便将酒撒漏在胸前,洇湿了外襟内衬。 血河担心夜间风寒,令神相这小身板病了去,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他身上,独身前去附近的药堂开醒酒的方子。 “家住何处?”血河捧着一包药回到了与神相饮酒之地,神相虽醉酒,脑内迷糊,但仍记得家的大致方位,踉踉跄跄地为血河引路。血河又是怕他摔了,便直接背起神相,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神相第一次被别人背,头脑有些发懵,但还是堪堪搂上血河的脖颈,在半瞌半醒间乖顺地趴在他肩头,时不时配合般指个路。 路途不算遥远,只是血河从未如此背过别人,背上人散乱的发丝与呼出的温热的吐息蹭的他后颈处有些痒。 ——或许不仅仅是痒那么简单。 些许奇异而陌生的情愫涌入心间,令血河感到这条归家之路似乎格外的漫长。 星火恍恍,路迢也尽。血河推开屋门,将神相轻柔地放倒在床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外衣——只是怕他身着湿衣会病了去。 “你这衣裳为何如此繁复……”血河边皱眉边耐着性子解衣,若不是面前人是神相,他大抵会直接把这衣服徒手撕了,一挥而就又立竿见影。 神相因为醉酒大脑昏沉,只听见血河这番言论,便直是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解自己的衣。繁复褪后,是赤裸的、隐秘的白嫩肌肤与两处茱萸。 血河看得面上有些发烫,便撇过头,在余光中用被褥把神相捂的严严实实的,而后撂下一句嘱托: “好生待着,我去煎药。” 似是兵荒马乱,又是落荒而逃。血河对着面前烧开的药壶,骤然长叹。方才那股无以言说的躁动已然平息大半,只是…… 他意欲逃避的,却要奔他而来。 如若说,世人占命是为了迎合吉兆,回避凶兆。 那么血河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妄图逃避的,是一份无法回应的期盼与爱意。 他在无止息的硝烟中活至今日,近乎将前半生尽数奉给了大宋江山。 从未有过对生的希冀,也便从未有过对爱的需求。 活着,只是活着。 又怎能去爱一个人。 ****** 枳椇子与葛花飘转着溶进白水,甘苦气息从中发散,久久弥漫在神相整个厢房间。 血河端着温热的汤药凑到神相唇边,示意他喝下。 可神相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回归软榻间,用被褥蒙住头,不肯再出来。 “你怕苦?”血河不怒反笑,将药碗放在桌前,伸手去抢那床被褥,似是要把神相与它生生剥离开。 对此,神相抱被褥抱得更紧了些,以表决心。 可终日抚琴观星的琴师又怎敌得过在沙场执枪杀敌的将军?便是被血河一把连人带被地拽到他硬朗的身体前。 血河抬手将被褥扔的更远了些,而后抚在神相腰间,将他圈进怀里,似是桎梏,似是暧昧。 神相神色复杂地看着那碗散发着浓厚苦涩气味的汤药离他愈来愈近,想要逃离却又被血河掌箍着,只能被迫仰头灌下这碗浓汤。几滴草灰色汤药从唇间滑落,顺着脖颈、喉咙流入锁骨间,再被血河的指腹揩去。 一碗见底,神相觉着这药似是比他的命还苦。而口中苦涩迟迟未散,雾汽上浮,澹澹秋波淌于眸间,流转着似要夺眶而出,好生委屈。 血河见神相快哭了,便笑吟吟地掏出从厢房角落里搜刮来的一罐蜜饯,故意在他面前摇上一摇,令果脯与罐壁碰撞,发出咣咣的响声。 清脆的声响吸引了神相的注意,他紧紧盯着空中摇晃的果罐,在某个瞬间倏地伸手欲夺——却在血河的突然收手中,扑了个空。 神相不死心,直接跨坐到血河身上去够那罐蜜饯,墨发如瀑,映于血河眸间,肌肤相接,扰乱了血河的心。 是的,神相终于如愿以偿抢到了他钟爱的蜜饯。 只是恰好撞上血河的炙热,隔着布料唤起了身下人竭力克制的情欲。 血河没再动作,任神相从他手里拿走了那罐蜜饯。往昔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掺杂着情欲的低喘。他额间覆上一层薄汗,血色的双眸微微眯起,幽幽地盯着跨坐在他身上的人——似是要将他吞吃入腹,又似是要维持那岌岌可危的理智。 最是隐忍又最是贪婪。 他攀上神相的腰,轻轻揉捏着那处因多年不见光而细腻白嫩的软rou,而后顺着腰线游走摸索,抚上胸前可口的红樱,轻揉慢捻往复回旋。 “呜…”神相混沌的神经中拂过丝丝快感,却又本能的想要抵抗,令言语被打成了细碎轻渺的呜咽,在无意间传至血河耳畔。刻意压制的喘息勾起了血河内心最深沉的欲望,又是他久经沙场的征服欲在作祟——越是抵抗,越要征服。抵在神相股间的炙热似是更膨大了般,挣扎着迫切地想要侵入这方狭窄的密xue。 神相隔着亵裤感受到了血河炙热、赤裸的欲求,倏地慌了神,赶忙将刚才抢来的蜜饯推至血河跟前,似是讨好,似是贿赂。 可惜血河不吃这一套。 只见他提起这罐蜜饯,从中挑出一块,抵在神相唇边,笑着凑到他耳边轻问道: “你猜那些欲图贿赂我的,均落得何种下场?” 神相不晓,但他还未等作答,口中便被推进一块蜜饯,还未待咀嚼吞咽,又被血河以唇封唇。长舌入侵,撬开了神相的牙关,血河勾着那块蜜饯与他唇齿相缠。 甜津弥散,情欲满载。 一朝爱意如烈焰蔓延,燃尽了生于此间七载的苦痛。 是谓苦尽甘来,是谓枯木逢春。 神相被吻得软了身子,面上耳尖都泛上一层潮红,他双手无力地推搡着血河,想要推开失控的根源,却被血河按着吻得更深。 雾汽凝成水珠挂在他微颤的纤密睫毛间,浸湿了皎月似的双眸。欲海无垠,放纵这浪潮吞噬了生而为人所表露的一切虚伪。 ——我撕下无谓的谦和的外衣,让你识我。 一吻终了,留下暧昧粘连的水渍。血河收了收缠在神相腰间的手,将他圈得更紧了些。 紧到神相只是伏在血河胸前,便能听见——在这方荒诞的静寂里,响起两道突兀的心跳声。 是心脏在本能地叫嚣爱意,是两个相拥的灵魂在厮磨交融。 血河俯身轻咬怀中人已然红透的耳垂,而后牵起他白净的手,与他十指相握。 朦胧间,神相听见血河用克制、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今夜好梦。” 夜幕终是吞噬了苍穹的所有白光,寥寥云烟将一切疯狂都掩埋。血河含情凝视着在他怀中熟睡的神相,仿佛方才的放纵糜乱仅是一场醉梦。 只有血河自己知晓,那黑夜所掩盖的,终有一日会再次显露。 ——在暮色将离,破晓之际。 ****** 神相是在血河怀里醒来的。 驰骋沙场多年的将军,此时却像个大型树懒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莫名成了抱枕的神相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躺在他身旁近在咫尺的人,大脑有些宕机。 神相只依稀记得,他昨晚好似是醉了。 醉了,便令记忆连同那份醉意一齐留在了无法考究的昨日。 回忆无果,他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血河——没能推动。 他尝试挣脱血河的怀抱——没能成功。 正当神相皱眉疑惑碧血营将士的臂膀竟能如此结实的时候,侧目却忽然瞥见那人唇角勾起的,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神相感觉自己太阳xue在隐隐跳动,遂盯着面前装模作样的血河,幽幽开口: “…将军再不起身,我便当你死了。” “嗯。”血河阖目应答,却仍然没有起身或是松开他的意图。 神相见这位将军大抵是赖上自己了,脑中飘过些许关于昨晚不和谐的遐想。良久,像是认命般长嗟一声,缓缓向他吐出自己最深的疑虑: “昨夜…发生了何事?” 血河闻言,睁开那如狼般的血眸,直勾勾盯着眼前心有顾虑的神相,沉思片刻,轻飘飘道了声: “也没什么。”话音刚落,神相便轻呼一口气,似是心中盘桓不下的石子终于落了地。见状,血河挑挑眉,些许坏心思涌入脑中。他笑着伏在神相耳边,如同私诉情言的恋人: “不过是你拉着我的衣袖,把我引到你家,又跨坐在我身上……” “…停!停!”还未待血河道完,神相便羞红了脸,直直要他住口。神相面上强装镇定,大拇指不停摩搓着食指,似是在强行分散注意力。他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也不晓他是否酒后乱性,此时只能用一切还未盖棺定论来勉强安慰自己。 ——直到血河将头埋入他的颈窝,传入神相耳间的声音里少了往日的侵略性,却平添了几分调情般的嗔笑: “怎么办啊,你可要对我负责。” 犹如一记落雷劈到神相身上,令他失了神,只能怔怔地目视遥远的前方,支支吾吾机械般重复道: “负责…?” 又似是意识到什么,神相近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我…对你…做了…?” 血河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如同恋人羞涩的撒娇。 这下盖棺定论了。 神相懊悔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逃走,但他从小接受的学识与素养教导他不能始乱终弃。 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神相从未如此慌乱过,他东瞟西视,试图回忆起自己曾博览的二十一年间的群书,来拼接出一个最佳解决方案。 还未待思量出结果,便听到身旁人一声嗤笑: “逗你的。” ****** 果不其然,血河被神相请出了家门。 连带着往后几日,血河也没能见着他。 这人简直是在故意避着他走。 其间数次,血河听到他熟悉的琴音,瞟见他飘乎的衣袂,结果凑到跟前——人走了,只留给他一声冷哼。 再次见到神相,是在金明西池。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他似乎正为他人观星占命。 血河眼看着琴声从神相指尖流出,又在一阵凛冽的寒光闪过后,染上了鲜红。 但神相只是淡淡瞥了眼,左手便探向琴底,在空中挥出一剑,去抵挡那人突如其来的刀意。 短刃相接,却是谁也不占上风。直到血河“啧”的一声赶来,挑开了碰撞的两刃。 他目光冷峻,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眼底掠过几分凌厉的杀意。黄沙战甲为血河铸成了天然的压迫感,令他只是站在那,便是不怒自威。 天底下能有哪个刺客不识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待那人看清来者是谁后,霎时觉得如坠冰窖,兢兢迈开脚便要落荒而逃。 血河挑眉,见他转身要逃,遂踏出步子打算去追,还未待起步,却听见身后神相清冷而微微发颤的声音:“不必。” 他到底是更念及身后受伤的神相,便由了那刺客逃走。 “往来于悬崖间的亡命徒罢了。”神相垂眸看他流血的右手,似是经历过无数次方才那般的突袭。他神色淡然,对血河说起曾在听客口中的所闻:黑市间流通着四份高额悬赏——当今圣上的玉玺、大将军手握多年的长枪、碧血营谋士的头颅,以及汴京琴师的手。 是让统治者再无至高之权、征伐者再无杀敌之具、谋划者再无所思之脑、占命者再无问天之手。 如此,民间底层不攻自溃。 这是一场针对大宋的、筹划已久的阴谋。 ****** 厢房间。 血河将药酒涂在神相见血的右手上,听对方“嘶”的一声,抬头却对上他紧蹙的眉头与盈水的眸。 神相不自然地别过脸,左手发狠地紧攥起衣袖。他小口喘着气,身体微微发抖,任额间冷汗浸湿了鬓发。泪水盛满眼眶,却挣扎着不想落下。 大抵是觉得疼了,却不肯说。 血河在碧血营征战七年,早对疼痛没了概念,下手没个轻重,又遇上神相这个倔脾气,疼了也不肯说,硬生生受着。 “疼吗?”血河虽是温柔地问着,手下力度却是一重。 神相没想着回答,但指间突如其来的疼痛倒让唇间无意呼出的呜咽声作了答案。 他拨弦抚琴多年,手指对外界刺激本就异常敏感。再者,他自出生起就未经受过任何皮rou之苦,可谓本就惧痛。 如今却又被血河重重按在伤处,他简直疼得快要把衣袖都扯烂了。 可再疼,他也忍着。 “小小年纪,何必逞强。”血河看神相强忍疼痛的模样,叹息一声,收了药酒,将纱布层层缠绕在他的手掌与指间。 “将军不也如此?”神相转过头,清冽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盯着他,恰如一潭碧水,映出万物最真实的世相,也令一切伪物无所遁形。 血河对上神相的目光,不由得怔了怔——他在神相眼中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生来便是高山而非溪流,骨子里的倔强不容许一滴脆弱的流露——永远庄严巍峨,永远屹立不倾。 世人感慨山的崇高与肃穆,却不想它原本也只是块石粒。 被无止息的溪流冲去了此身所有的软骨与泥泞,又在沉积的岁月里堆叠无尽坚硬的外衣。 可永远停滞不动的,终归是死物。 血河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他透过神相,看到了当年倔强的自己。 他们是那样的相似,却又是这般的不同。 神相怕苦怕痛,是如此鲜活灵动,充盈着少年的朝气与生机,连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都是他存于世间的证明。 ——他是真正活着的。 犹一川清淼,永远前行,永远生生不息。 如此令人艳羡,又教人恋慕。 血河抬手抵住神相的下颚,迫使他仰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