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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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苍茫,沙风四起。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远方。 达勒依在大泉河谷干涸的河床里寻了个背风的地方,用梭梭树枝燃起一堆篝火。他戴起兜帽,掏出水囊喝了一口,心里默默计算还要多少天才能回到光明顶。天色渐暗,灿灿星子如同一条河悬在天上,他仰头望着,忽然叹了口气。 有什么好算的呢,就算回到了圣墓山,也终归是自己一人罢了。 他生在干燥贫瘠的西域高原,长在辽远广阔的思浑河边,三年前第一次跟着师兄师姐们入中原,就被中原的好山好水迷了眼。他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这般米香鱼肥、烟雨温柔的好地方,也第一次知道这种好地方养出的人,最容易叫他心动。 他望了一会儿星河,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只得低下头将斗篷裹好,抱着双刀呆坐。若是按他原来的打算,明天应当去龙门峡谷做了手上的任务,然后在龙门客栈住上一宿,再启程往明教去。 这本来没什么让人发愁的。他年轻身手好,在中原行走时便接了许多烫手的单子,都做得干净利落,在这一行当上有些许名声,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唐游渊没同他一起来罢了。 他靠着河床,默默看着篝火,眼瞳里的火光微微摇动。 他第一次见唐游渊,是在扬州城门口。那片空地上有许多切磋的江湖人,他来中原不久,看别门派的武学觉得新鲜,背着一双弯刀也去凑热闹,竟然连胜了五把。他掰着手指数自己都对战了哪些门派,眼睛的余光里一片影子倏得飘过。 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呆了。 那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脸上罩着一块寒光闪闪的铁面,腰后别一把精巧的弩形武器,穿一身剪裁流利的黑衣,靴头手套上镶着许多明晃晃的精铁爪尖,皮革护腰勒出一把窄瘦的腰杆。他没扎头发,一头鸦黑的发散在背上,一转身,发尾和长长的下摆便一起划出个漂亮的弧。达勒依这才发现,那衣服的剪裁甚是奇怪,胸腹、腰和大腿两侧都镂空着,露出雪白的皮rou,让他红了脸。 他正红着脸偷偷去瞄,刚同他切磋的藏剑弟子凑上来,悄悄打趣是否看上那年轻人了。 达勒依慌忙摇头。藏剑弟子怂恿他,要他去邀请那人切磋,说那是唐门的人,浑身上下藏着数不清的暗器,又凶又扎手,常在这里切磋的老手在他身上也讨不到好处。但明教功夫最为克制唐门武学,如果达勒依去打,必定能给他们出口气。 达勒依看着那人的背影,也动了心思,咽了口口水,快步追上去把人拦住。 那唐门停住脚步,抬头看他一眼,微微挑起一边的眉头。 达勒依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唐门勾起一点笑容,点头应了,抽出腰后的弩,同他切磋。 那场切磋打得酣畅淋漓,明教的确克制唐门招数,但他之前从未与唐门弟子对战过,因而也有手忙脚乱之时。那唐门始终挂着一丝笑意,从不显狼狈,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动作轻盈利落,像条灵活的小鱼。两人过了上百招,达勒依渐渐摸到门道,趁着唐门隐身消失的一瞬间,一个流光囚影从背后将人制住。按说这时应该再接一招怖畏暗刑将他武器缴下,便能打出一套连招。可是他钳着唐门的腰,露在手套外面的指尖摸到了唐门腰间裸露的那一小片皮肤。软软滑滑,沁着一点微凉的薄汗,让他晃了神。下一刻就被唐门拉了飞星,游鱼一般滑脱出去,紧接着就捱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爆捶。他匆忙招架,到底落了下风,被拉开距离满地乱溜。唐门逗猫似的逗了他半炷香时间,直到旁边围观的人们看不下去,起哄让他们赶紧结束这情意绵绵箭和眉来眼去刀,才收起不知从哪支出的机关翼,从鸟翔滞空的状态下轻轻落地。 达勒依喘匀了气,与他互相抱拳。唐门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双杏眼微微眯着,歪头看了他一阵,转身走了。他愣愣地看着唐门离去,听到那人转身时吐了两个字:瓜宝。 烟柳三月,他站在扬州城门口,觉得自己似乎饮一杯春风就醉了。 后来他才知道瓜宝是啥意思,也是后来,他与唐门碰巧揭了任务榜上同一个单子,才晓得他叫唐游渊。 篝火燃得很旺,他百无聊赖又丢了两根树枝进去。火苗哔剥几声蹿高,爆出火星。 打那次接了一个单,他们便成了搭档。唐游渊不擅近身,他适合隐匿深入,两人一同出任务,做单时称得上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也不是没陷入险境之中过。他曾一人拖住十数人,战至力竭,受伤多处,也要保护埋伏在附近的唐游渊;唐游渊也曾带着伤发着高热,硬是拼着一口气将昏死的他拖出满是毒瘴的西南山林。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对方,有些话似乎不需明说,心照不宣就已足够。 但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大漠了。他很思念圣墓山的明月白沙,还想带唐游渊去看三生树。 当他与唐游渊提起这件事时,唐门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去。唐门拒绝了他。 他觉得很奇怪,问,为什么?那里很美。 唐门看着他,欲言又止。达勒依觉得他会说出什么理由,于是一直等着。 结果唐门垂下眼帘,说,那里气候不好,他不喜欢。 达勒依觉得这不是真心话。他们出任务的时候,餐风宿露是常事,唐游渊从未抱怨过,他不是那种娇气的人。可是他试图再追问,唐门就不说话了,他也只好作罢。他们走过很多地方,扬州,南屏,成都,甚至去了一次唐家堡。他觉得也许还是情谊不够深厚,于是待唐游渊百般好,唐游渊虽不表露出来,可达勒依觉得,他也是喜欢自己的。于是他又提了几次,想让唐游渊随他回一次大漠,可是每次都被拒绝了。 他心里委屈得很,越想越觉得难受,想得入神了,半夜都睡不着觉,又不好叫睡在隔壁屋子的唐游渊发觉,只好在床上装睡。 结果他发现,唐游渊经常半夜出去。他不知是不是此前他熟睡时,唐游渊也经常这样半夜出门。他出去做什么,是去见人吗?还是做什么别的事?如果不是去见人,又有什么事是需要半夜背着他出去的? 他满腹猜测与委屈,又不愿做尾随之类不入流的事,只好一个人在那反复烙饼。唐游渊一般一个时辰左右便会回来,达勒依眯眼去瞧,总能看见唐门濡湿的发尾,散发着有些潮的草木香气。 他是沐浴过了。达勒依难过地想。 后来他不再提回大漠的事。唐游渊似乎对他有些歉意,经常来哄他,他越听越伤心。 有一天他在榜上看到一个单子,是去取一个龙门沙匪头目的项上人头。这帮沙匪常年盘踞在龙门峡谷一带,劫掠来往的商队,很是凶悍,所以单子上写着至少两个熟手同去。他呆呆地看着那榜单,突然想起第一次接单时,与唐游渊碰到一起的手。 他愣了一会儿,似乎打定主意,伸手把那单子揭了。 他回到家,唐游渊还没回来,他揣着单子,惴惴不安坐在桌边,心里七上八下的,天黑了也忘记点灯。唐游渊回来时被他两只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眼睛吓了一跳,一边去点灯一边问他在干吗。 达勒依看着他在屋里来回忙碌的身影,喉结动了动,把单子从怀里掏出来。 唐游渊以为是个普通的单子,接过来随意翻看。 达勒依心若擂鼓,紧紧盯着他的脸。 唐游渊看得很快。达勒依知道他已经看完了,可是唐门一直保持那个动作,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明教这种近似逼问的招数。 达勒依真正失望了。你还是不愿意同我去,是吗?他问。 唐游渊放下单子,没说话。 达勒依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唐游渊始终不予他一个答复,让他觉得痛苦。他自问已经对唐游渊很好了,如果唐游渊不喜欢他,可以直接告诉他,他也不会纠缠。他控制不住地将唐门按到墙上,狠狠钳住他的双手,仗着比唐门高大的身材,居高临下地掌控他。唐游渊挣扎了几下,达勒依更用力地按住他,甚至把一条腿卡进了唐门的两腿之间。一向沉稳的唐游渊似乎吓坏了,他猛地并紧双腿,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些恐慌,似乎达勒依会给他带来什么可怕的伤害。 一直盯着他的达勒依当然没有错漏这微妙的情绪,霎时如一盆冷水浇在头顶。唐门甚至细细发着抖。达勒依心如刀绞,一时不知道是自己真的错了,还是在心痛唐游渊居然觉得自己会伤害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达勒依松开手。他长叹一口气,拿起那张单子,转身离去。 身后的唐游渊似乎说了什么,他脑袋轰隆直响,便也没听到。 他找了个客栈胡乱睡了一宿,第二天回家收拾行囊。唐游渊不在,桌上放了张纸条,叫他不要单独行动,一定要等他回来再商量。 他垂眼看了那张字条,终究是不舍得,拿起来一并塞到怀里,提着行囊打马向西,独自踏上了回大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