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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之后镖局里渐渐忙碌起来。艾妮塞和热依哈同几个常走西边的副镖头忙得脚不沾地。陆回风一直没有接触过那边的镖路,看师姐忙碌,十分想帮忙。可每次他同艾妮塞讲起,她都沉吟不语。 以后再说吧——她每次都这样将他打发了。 陆回风身手其实不逊于师兄师姐,甚至是师门里最有天分的一个,可他们总是不同意他跟镖。不是打发他往南去,就是跟着唐落走。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天终于忍不住,把艾妮塞堵在门口非要问出个究竟。 艾妮塞静静看他半晌,道:“因为你没杀过人。” 陆回风委屈得很:“这有什么?难道唐落杀过人?” 艾妮塞道:“你莫要小看他。他……”她忽得想起什么,摇摇头不说话了。她看着这个从小被师门疼大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以后你就知道了。” 陆回风莫名其妙。 艾妮塞伸手拍拍他的头:“明尊护佑你。”她转了话题,道,“我们最近要去龙门。唐落今日回来,又得马上启程去苍山,一去就要一个多月,镖局里没人能看着你,你老实点,该干嘛干嘛,不要给我惹事。” 陆回风固执地堵着她的路。 两人正僵持,忽然外面奔进来一个镖师,神色惶急,见到他俩便大喊:“不好了!我们回程遇到袭击,唐副镖头伤了!” 陆回风脑子一空,连忙奔出去。前厅里乱成一团,唐落被人背进来,半点意识也没有。陆回风浑身发冷,冲过去把他接进怀中,抱着人坐到榻上,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唐门双眼紧闭,口鼻里都是血,脸色煞白,靠在他怀里,像一片轻薄的树叶。陆回风以为时间静止了,直至指尖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流,才重新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 秦蓝心得了消息赶来,一看到陆回风把唐落抱在怀里,就大声吩咐道:“回风,把他的头仰起来,让他顺气,我要把脉!”陆回风连忙托高唐落的下颌,仓皇道:“然后呢?” 秦蓝心额上都是冷汗,让他闭嘴。她细细诊过,眉梢一跳,急急吩咐陆回风:“快,你快去他房里找他当时给总镖头解毒的那瓶药!” 陆回风愣在那儿,秦蓝心催他:“快呀!” 边上有人替他扶起唐落。陆回风如梦初醒,飞奔出去。镖局里只有他来过几次唐落的屋子,唐落东西不多,桌椅摆设简单至极,他进去扫了一眼,只有桌下那个放信的木匣引人注目,他匆匆打开它,果然在里面看到那个见过一次的瓷瓶,搁在一叠书信上。他拿起瓷瓶正要走,目光忽然被那叠信纸吸引。唐门弟子都有自己的独当一面,陆回风见过,现下那信纸上,似乎每一页都印着个独当一面的图样。 他来不及好奇,拿了药瓶匆匆赶去前厅。秦蓝心大骂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一把夺过瓷瓶倒出药丸,拿冰凉的井水给唐落灌下。众人屏气凝神,好半天,唐落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猛地吐了几大口血,才慢慢张开眼,看了一眼面前的陆回风,又浅浅昏过去了。 陆回风悬着的心这才松下来,顿觉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艾妮塞俯身问了秦蓝心几句,吩咐大家都出去。热依哈把唐落带着的人叫到门外,仔细问他们遇袭的事。 陆回风让唐落靠着自己。唐门昏迷着,尖削白皙的下颌沾满了血。平日里他爱穿燕云衣,腰线流利四肢修长,陆回风看着总觉得别有滋味,却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这么单薄,似乎轻轻一碰就能碎了。他心中抽痛,沾湿布巾慢慢擦去那些血污。 秦蓝心又摸了一会儿脉,肯定道:“跟总镖头去年中的毒一样。” 陆回风顿时怒火中烧,恨声道:“阴魂不散!当时就应该彻底查!” 秦蓝心道:“去年我将总镖头的症状飞鸽传书请教于师祖,他老人家说,这是逆命草所淬之毒。此草长于西南山区湿寒之地,非全株不能入毒。他若不是早年见过,也不能分辨。” 热依哈打开房门进来,道:“问明白了,跟去年我们遇袭的情形一样,一群身法轻巧诡异的黑衣人,看不出来路,只袭击带头的人,得手就迅速撤退了。” 艾妮塞沉吟道:“……此事还是得查个明白。” 陆回风问秦蓝心:“你之前能救阿姐,那现在阿落是不是也可无碍?” 秦蓝心摇摇头。 陆回风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禁抱紧唐落的身体:“为什么?” 秦蓝心道:“逆命草毒最初发作凶险,但用药合宜的话,短时间内性命可无碍,你忘了你阿姐当年的症状了吗?她服了唐落给的药,三天后就能在院子里练刀,十几天后甚至可以走镖了!但这只是看起来。在这之后被压制的毒就会开始反噬,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中毒者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像最初中毒的症状,直到身亡。仿佛倒逆着蚕食活人性命,因此才叫逆命草。”她眼见陆回风脸色越来越差,忙道,“也不是药石罔效,只要有一味药引,这毒是可以连根拔去的!” 陆回风又燃起一丝希望:“是哪味药引,我去找!” 秦蓝心道:“是一种长在歌朵兰大漠深处中的药草,叫赤菀草。它最克湿毒,但珍奇至极,没几个人见过。去年总镖头是运气好,刚好有人送了我师祖一点根须,随信寄来,已经全用掉了。且她中毒不深,一点根须也就够了。”她顿一顿,担忧地看着陆回风怀里的唐落,“唐副镖头中毒这样深,非得整整一棵方能拔除。” 她说完,陆回风眼眶已经红了。沉默一阵,他艰涩道:“我这就动身去找。” 谁知艾妮塞道:“不准去。” 陆回风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艾妮塞道:“阿落本来要押镖去苍山,他一出事,苍山这单无人能去,你得替他。” 陆回风急了:“可是!” “镖局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艾妮塞大喝一声,给了他当头一棒,“人在江湖走,怎能事事如意?你替他走苍山。此事我们来想办法。” 陆回风胸膛急促地起伏,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求:“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往西走?” 艾妮塞没有看他,表情冷硬,没有任何解释。 一对师姐弟沉默地僵持着。 热依哈终究不忍,叹了口气,拍拍陆回风的肩膀:“师姐有自己的道理。而且她没同你说吗,我们正要走龙门,带上阿落,一定能在那边找到这草。你心境不稳,会出岔子。” 秦蓝心也劝道:“我本要过几日辞行,现下出了这事,我会即刻动身回谷,看看师祖是否有门路再弄一棵。你走完这趟尽快回来,我若有消息,传书与你,你也可早做安排。” 热依哈帮腔道:“是啊,兴许蓝心回去发现她师祖手上正还有一棵呢,岂不更好。” 话已至此,陆回风知道多说无用,只好用力抱紧唐门,轻轻吻了吻他柔软的头发。 四人又商议一阵,让陆回风照顾唐落,各自回去整理行装。 陆回风打起精神,起身去门口喊来个管事,吩咐一些准备热水之类的杂事。没人注意到躺在榻上的唐落微微睁开眼,望着陆回风的背影,带着一点眷恋,看了许久。 唐落昏昏沉沉,到了晚上才清醒。陆回风趴在榻前,他一动就醒了。年轻的明教弟子双眼赤红,虚虚握着他的手,干涩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落摇摇头。他艰难地侧过身,胸腔里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忍下喉间的腥甜,朝陆回风笑笑:“没事。” 陆回风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半晌,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们……他们打算带着你一起去大漠找药引。他们不让我去。“ 唐落抽出手,支起身,把他垂在脸侧的棕色卷发别到耳后,手指温柔地摩挲一下那光亮的金坠,叫他:“回风。” 明教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泪。卷翘的睫毛被沾湿,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唐落低声道:“往前走,回风。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去找一个更值得托付的人。” 陆回风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他,声音颤抖:“你不会有事的……不要这样拒绝我……求你了……” “嘘……”唐门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陆回风只能看到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唇上。唐落对他说:“我们这样就可以了。”他吻了吻陆回风的额头,叹息道,“愿你的明尊保佑你。” 第二天黄昏时分,艾妮塞和唐落启程往西去。唐落休息过一天,又服了药,竟然已经能自己骑马。果然如秦蓝心所说,再过两天说不定都能打木桩了。陆回风精神不济,一整天没跟他们讲话,此时蔫蔫地站在镖局门口送他们。 这趟镖是信镖,且是口信,人并不多,艾妮塞、热依哈各带一名副手,加上唐落只有五人罢了。五匹好马在门口嘶鸣,唐落看起来还是同往常一样利落,甚至有人以为他根本没事。艾妮塞见陆回风这副颓废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斥道:“像什么样子!唐落自己还没有怎样,你先不像话起来了。给我去干正事!” 陆回风昨日那口气还没噎回去,此刻听了训,也不吱声,扭过头不理她。 唐落上了马,叫他:“回风。” 陆回风立刻抬了头。 唐落躲开他期待的目光,抿了抿嘴,道:“不要这样,好好同你阿姐道别。” 陆回风定定地看着他,反复确认他真的只是想跟自己说这样一句话,失望扑面而来,一甩手转身回去了。 艾妮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一抖缰绳:“我们走吧。” 唐落最后望了一眼大门里那抹白色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