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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64节

    陈霆位居崔谅帐下司马参军, 战前兼领魏兴郡主簿,再加上其本人乃是前任丞相陈凝的远亲,对于京中形势更为熟悉, 因此率先发言。

    “主公如今挞灭权jian,理应先奉中书印至丞相府。而后面见今上劝政, 得以正名, 方能行实。此后效武侯故事,为今上下诏各方,加以安抚。太子未在京中, 想来不日也要回到略阳。凉王力战西藩,主公居后, 太子难免心有忧虑。主公可使人联络亲善,并缴治粟内史所掌司农印, 调度各方粮草,支援陇上。”

    崔谅点了点头, 若先前能将太子擒于禁中,自然不会有这样一番说辞。那时候控制宫禁, 使人接手陇西事宜, 再成女儿与太子的婚事,才是他所期望的完满。

    而如今,他不得不面对当初违背太子意愿而直驱入宫的事实, 从而抓取更多的事权,拉拢更多的力量,为的只是打造一个柔而富有张力的绳索, 把太子从陇西虚虚荡荡地拽下来。

    “派人去王家与何家取印信来。”崔谅不假思索地下令道。

    陈霆之弟陈震亦谏言:“主公如今控制京畿, 禁中不乏门阀子弟,其中以车骑将军的父亲靖国公, 与北平亭侯之弟王峤,之子王谦尤为重要。主公应携大势,遣使拜访两家。另外吴太尉处,主公也应有所安抚。”

    崔谅闻言称善,王氏自不必提,先前贺氏掌权,王氏在中枢的经营可谓艰难。如今他既然执掌禁中,那么王氏在中枢的要求,他都有能力得以满足。吴家本朝未见幸于天子,无论是地方还是中枢,他都可以让利,但前提是要逼这老狐狸交出禁军方面的力量。这两家,他都能够有所谋划。但是对于陆家,他实在摸不准能够达成怎样的利益交换。

    中枢?以往陆家在中枢的发力几乎全部借由身为女侍中的陆昭来撬动各方。但其家经营所在乃是扬州与安定,安定离长安已经足够近,而陆皇后名下也可录女侍中,对于中枢权力是否真的那样迫切,他却不甚清楚。

    如今陆归不知去向,陆明身在扬州,他甚至连谈都不知道找谁去谈。而靖国公本身早已脱离了陆家的执政中心,陆氏子弟相继离都,龙归大海,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长安和陆侍中曾在都中搅风弄雨的恐怖传说。

    思前想后,崔谅终于道;“既如此,还劳烦你先前往禁中,与陆振交涉。”

    长子崔敬亦道:“京畿城坊虽井然有序,但各坊内巷道狭窄,不利于管控,倒不利于置兵太多。除固守京畿,不妨将槐里与泾河、渭河各个渡口作为据点,把控外围以及周边水网,日后进退,也得从容。”

    崔谅帐下众将纷纷开口,但也多言军略布防之事。庶人出身的他们对于政事上没有太多见解,也都认为既然入了长安,那自然是各方里当之无愧的老大。日后封官加爵,仰赖主公一人,必不会有任何差池。

    此时,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蔡永站了出来,他出身于南阳乡里,对于南阳豪族可谓深恶痛绝。家中田产在一次次战争中几乎被这些豪族侵占干净,自己的大伯沦为荫户,若非他母亲卖身于一家豪族的族长,他连苟活于世的资格都没有。

    他望着在崔谅面前喧嚣的一众人,忽然冷冷道:“主公,卑职以为那些世家旧族不可不防。前有贺氏盘踞都中,后有陆氏cao纵各方,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各自经营太子与渤海王,薛氏虽黯然一时,本家却仍据守豫西故道,摩拳擦掌,以待来日。这些人是何居心,终不可测啊。”

    崔谅闻言便倒吸一口凉气,贺祎虽死,但死因未明,这些人家有谁参与过,实在不好说。此时,席间众人也纷纷受到撩拨,腾起一股杀意。聚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寒门还是落魄的世族,亦或是最底层的庶民,多多少少都受过这些人的冷眼,直接与间接的戕害。在城郊扫荡的过程中,也不乏有世族组织私兵部曲,将部众战友屠戮于乡野与巷道。

    他不能枉顾部下的意愿,包括他自己在内,当初起兵,也是不满于这些世家把控权力,尸位素餐却目中无人。如果他真的一味包容,那当初起兵意义何在,这些人只怕也会离他而去。

    想至此处,崔谅也有些后怕,先前入长乐宫寻找女儿,这些人为泄愤,荼毒苑中士女。对于部众的怨气与世道的戾气,他都无力束缚,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发生,而后安静地寻找着女儿的身影。幸而,有一名宿卫告诉他,他的女儿已经被太子带走了。

    面对众人的愤慨,崔谅开口道:“请蔡将军领兵扫荡城中,再遇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是允准士兵针对某一方进行屠戮的宛转说法。

    崔谅说完后,迅速起身,仿佛这把椅子上有暗刺一般。它的前人主人早已身死,它的后继者似乎也注定不能善终。来到长安的他,比在荆州的他,更加迷茫,更加不安。

    陆昭与元澈一行赶了一日,不敢放慢脚步,甚至在淳化县都不敢多作逗留。行至陇下郊野时已尽黄昏,众人这才稍稍放慢了脚步,在四周寻找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

    如今兵事四起,农桑尽废,不乏饿殍死骨。一

    行人继续向西搜寻许久,却只看见了更多的尸体。老者手中截断的半支木杖,青壮手中的铁锹耕犁,无疑告诉他们,这些人在耕作时惨遭戕害,而春耕的时间,早已去凉王入侵三辅之时久已。

    对于平民的屠戮,元澈无法容忍,他命大半精锐护住陆昭等人,自带了两百精骑前往四周搜寻元凶。不过片刻,枭首便已被刺于槊下,两百人也无一伤亡。陆昭望了望不远处方才还有烟火人气的一个世族庄园,只沉默地随其他人去看顾刚刚搭好的营帐。

    无论表面有多光鲜,那份存在禁中的谱牒有多么完美,世族壮大的历史,永远是黑暗的。如今的陆家、贺家早已不用去做这些事情,但是无数想成为陆家、贺家的世族会不断的效仿。上位者早已为他们打好了样子,背后的发家史皆是不可言说的肮脏与黑暗。只有完成了资本与政治的双重积累,才能顺利迎来下一次跃迁的时机。

    夕阳斜下,尚未被陇山完全吞没,如同善与恶一样,黄昏与黑夜似乎只在一念之间。当陆昭已经决定一个人在篝火前坐上一整夜的时候,元澈走过来,靠坐在她的旁边。

    带有血腥气的铠甲早已卸下,发间有河水及青草的味道,他执起陆昭的手,闭着眼吻了吻,如同沉浸于黑夜。“七年前,我的父亲刚刚成为太子的时候,魏钰庭入禁考核,落在了我的门下,见了我第一面就说,‘殿下,这个世道只怕要变得更坏了。’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门弄权,军阀用武,寒伧无路可走,百姓血rou谢世。我那时候觉得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将这个本就不堪的世道,往泥里践踏。不过想必那时候在你眼中,这个世道一定大不相同吧。”

    陆昭笑了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门弄权,军阀用武,寒伧无路可走,百姓血rou谢世。这是对世族来说,最好的世道。”

    元澈失笑,他等到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昭昭,我又杀了一个世族,但却不知道这个世道会不会因此就能够好一点。”他仰倒在草地上,静静将陆昭拢在怀中,杀戮未能平复的东西有太多,而他能做的仅仅是抱紧她。“我害怕心中的大治之世永远不会到来,我也害怕寒冷的刀锋终有一日会落到你的身上。然后所有人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

    他闻着她身上一丝一缕的白檀香气,亲吻着她的一肌一肤,同时把自己的气息留在其间。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她的联系,因为他明白,如果连这些都不能存在,除了君臣之分,便是皇权与世族的刀剑相向。

    星月沉辉,天地反旋,元澈的气息落在了陆昭的颈间。不同于白天的那份炽烈,此时她只感受到了一丝温凉,恐惧与茫然有之,孤独与绝望兼得。

    风头正起的皇权与势将更迭的世族此时皆需要一个马前卒,而他背后的过往与她背后的家族,皆不允许他们言退。她尚且迷茫,他却来找她寻找答案。她转头望向他,他那一双眉眼便成为夜幕中星空的一部分。

    “殿下,这个世道永远都不会有大治。百年之前如此,千年之后亦如是,总会有人受苦,有人流血。被迫害的人会有所不同,但迫害的本质全然未变。”她贴着他的胸口,心跳声逐渐急骤,她也一样,“殿下一定明白,世道不会因为杀了几个世族就会变好,陆家也不会重蹈贺家的覆辙。如果你我真有刀刃相向的那一天,那便是你我皆看错了对方。”

    第一次,陆昭轻轻地抚了抚元澈的额头。她知道自己无法真的给他答案,或者说,无法给他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感受到了对方甚少表现出的温柔,元澈反身抱紧了她,吻似繁星跌落,化为火海。心魂的震慑尚未平息,情感上的贪恋亦无永尽,这样的缠斗,何其残忍,又何其沉沦。

    第149章 是非

    夏风吹得惬意, 树上的蝉声鼓噪如雷,明明没有雨,却也让人觉得湿润的草地徒生了一股雨气。陆昭已将近两日没有合眼, 被吻得实在是倦了,也就任元澈一个人闹, 自己沉沉睡下。

    梦里有云, 托着她在天穹星河中打转,一瞬间有松弛般的愉悦,后来她落了地。梦中的堕落丝毫不会让她粉身碎骨, 但另一个清醒的她却在冷眼旁观,时不时摩挲着手腕那道疤, 如同江湖里的任侠,磨着那柄永不老的剑。

    她望过去, 剑上的白光便晃了她一眼。

    陆昭下意识地从梦中惊醒,不远处似有人语声, 周身的疲惫不允许她坐起而看,挣扎了半天, 也不过唤起了眼耳鼻舌。

    一道光由帘帐掀开的缝隙灌入, 旋即又因帘帐的落下而寂灭。外面是两队人马的嘈杂声,隐隐有“车骑将军”,“淳化”等字眼飘过。她身在帐内, 躺在一张竹榻上,周围是用以驱蚊虫的香草味道。

    躺在榻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陆昭还是觉得不能犯懒, 要亲自出去一趟才好。她慢慢坐起身, 腰背有些酸楚,大抵是长时间骑马的缘故。但是颈至锁骨处是一片火辣辣的痒, 她没忍住,挠了一下,皮肤竟像是发了疯一样刺痛起来,似是在对这种破坏情.爱证据的行为进行抗议。无奈,她重新抓起了榻上的那件氅衣,严严实实披在了身上。

    “怎么不睡了?”正与陆归交谈的元澈见陆昭走出来,便问道。

    这唬了陆归一跳,继而猜想方才她是从太子的营帐里走出来的,继而又猜想太子应该是看着她入睡的,接踵而至的继而在陆归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陆归刚想找个机会和陆昭单独聊聊,元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揽过陆归的肩笑着:“车骑将军先随孤来,孤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给将军。”

    是夜,陆归自上林旧苑北上,路径淳化县,打探太子的消息,却被告知太子只是经过淳化,并未入城。思前想后,便领了陆放一同追了过来。一路上不乏携带大量军需粮草及部分郡国兵,拱卫是一层意思,将大量粮草输送到略阳以作表态是另一层意思。

    见陆归与元澈两人离开,陆昭索性找到陆放单谈。陆归的性子,陆昭并不担心,他们兄妹一样的天生反骨,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必然割据可以说是一种本能。对于忠义的淡薄,对于利益的活络,也是天性所趋,生而有之,再加上后天的父母教育,历事改造,兄妹一武一文,放在乱世就是绝对的权力战车。

    而陆放多受陆明教诲,其家族地位上是需要尊崇吴国皇室,职能上也只是辅弼。所以面对如今各方叫嚣的混乱局面,在作为上会更趋向于保守与稳定。但其所居的淳化县,从地缘上却注定不可能是一个保守与稳定能够掌控的地方。

    泾水自西至东,穿过淳化县南,其西北四十里有姜源水,更有大峪河、南河、水帘河、洪龙河等诸多灌溉水系,全部流入于泾水。泾水水量大,可走大型粮船,西北有高渠渡口,乃东西物流之要冲。而淳化县东西两侧皆有屏山,稳稳蜗居在一个安稳角落,可想而知当时凉王打淳化受了一肚子气,在淳化县令不降之后,屠了县令满门。

    这样一个囊括农桑、物流与地利的一个地方,注定会受到来自京畿的过分关注。因此在崔谅发兵之前,她就牵了陈霆的线,让两人彼此有个交涉。对于陆放的能力,陆昭并不担心,但是在日后涉及的诸多决策上,她毕竟不能时时与他面对面的交流,不得不先提前给他交个底。

    陆昭与陆放聊的,首先是来自长安城内的消息。自她与太子离开长安后,不过半日,崔谅便已将长安内外囊括掌握。舞阳侯等人仍作为冀州方面安插在京畿的内线试探着各方举措,秦轶本人在崔谅处暂时未得到重用,这也意味着长安外城的彻底失守。

    陆昭听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不过分关注。禁军城防是崔谅立足的底线,舞阳侯也没有足够的利益可以与崔谅谈判。

    此外,城内各家在这一日之内多有逃窜,留在城中的一些旧族却难免受到了乱军的□□。贺氏满门斩于东市,头颅悬挂在城门前,半城欢喜半城忧。其妻女的下场犹为凄惨,贺存之妻卫氏惨遭蔡永等人的毒手,衣不附体,自撞颅于桓门前。贺存的三个女儿,除了远嫁冀州秦氏的长女之外,另两人也被乱军掳去,再也不知去向。卫遐虽从城内逃脱,但为保护女儿,也死于与蔡永部的交战中,身穿数矛,可谓惨烈。

    陆昭微微叹息,而后道:“需得奉卫氏等人的尸骨出来,护送至安定,卫冉日后的去留先不必议,服斩居丧,先看他的意思吧。”

    弄到卫氏的尸骨并不难,如今长安方面的消息几乎全靠陈霆所获,如果给予足够的利益,陈霆不会不卖他们陆家的面子。毕竟仍是前丞相陈凝的旁支,单论家世,可以说比祖上涉及了史书狱案的崔家还要好上几分。

    在长安吃过见过的人不会没有野心,想要获得更高的权力与地位,光跟着崔谅,希望着实有些渺茫。

    除非崔谅行司马宣王故事,但当年司马宣王可是录尚书事、统领禁军同时手握大司农印,最后还得指着洛水放了个屁,才勉强按死了曹爽。更不要提后面还有淮南三叛等着他的儿子们。崔谅怎么看,和司马宣王比都差了不止七个司马朗。

    跟着崔谅在荆州这些年,荆州刺史早已被分润出去,陈霆兄弟上升的路几乎被堵死了。如今靠着陈凝和祝雍这一层关系,顺着彭家向陆家靠过来,可见对于权力有多么欲求不满。

    对于陈霆的信息来源,陆家仅仅许诺事成之后,可在车骑将军府出任掾属。得到这个允诺之后,陈霆几乎将崔谅处的情况日日奏报。

    车骑将军府的掾属是个养望历事的好去处,开府尊仪堪比三公,如今贺氏已没,能走陆家的门路,几乎是可以和卫冉等一众豪门子弟相可媲美了。期满之后列位台臣,那简直指日可待。

    此时陆放也理解了陆昭的用意,无论如何也要将卫冉控制在车骑将军府。这个人在这里的意义,已不仅仅于之前与关陇世族的换利。如今卫冉已然是一块给关陇世族们仰望的招牌,在为陆家源源不断地做政治引流。

    人事问题理清之后,陆昭还询问了崔谅兵力调动的情况。据知悉,京中宿卫如今大半已落入崔谅的手中。由于贺氏的陨落,扶风县的诸多原本微弱的力量,也都被崔谅裹挟,在清理贺家在扶风郡的残留势力的同时,人数也在不停地增长。只要崔谅下一步能够和薛琬等河东世族完成交涉,这股力量就会甘于为其所用。

    思想片刻后,陆昭走到自己的营帐里,取出先前魏帝让她草拟的诏书与中书印,先在诏书后题“中书代批,已由侍中陆昭传行台”,最后加上了中书印。

    她将这份诏令交给了陆放:“崔谅之祸尚不足惧,贺祎之死才是时局之重。关陇世族如今人心摇动,堂兄须得借着这份诏令的大义去笼络各方,若让崔谅得以趁机,局面顷刻便可糜烂。”

    “昭昭你不打算带着它去行台?”陆放心里有些打鼓,这意味着他可以借此诏令吸纳大量的关陇世族,分流各方,甚至充为己用。他知道陆昭在自己的身上押了多重的政治底牌,又觉得太子方面只怕也不会轻易应允。

    “无妨。”陆昭轻描淡写,“行台搭建,太子必会先以魏钰庭为首的寒门为重。我孤身带着这份诏令过去,不过速死而已。太子方面,也不会希望这份诏令过早地拿出来。关陇世族,太子不会现在就纳入行台,须得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他才能与魏钰庭等人谈出一个较为平衡的条件。”

    说完,她又笑着道:“堂兄素有任事之能,有此大义加身,方寸之地亦可施展抱负。与关陇世族各方联络,京中有王峤为砥柱,地方有堂兄来维系,自然甚佳。”先前在长乐宫,她已有意拉拢孔昱等人,卫冉在车骑将军府内,她也并不担心,只要诏书上有她的代批之名,同样也会收到关陇世族的感念。

    她这么做,主要还是要照顾叔父那一边的情感,自家在关中开府仪同三司,混得风生水起,总要让叔父的长子也大展宏图一番。人活到老,活的都是子女,对家人还是得厚道。

    “先谢过堂妹了。”陆放心存感激,但对于日后军事上的动作还想让陆昭再做把关,“崔谅势众,扶风已非善居之地,想来不日也会波及到淳化。我等可要守县力战?”

    这一问也恰恰问到了陆昭最为关心的地方,她摇了摇头道:“淳化军事战略上不如漆县,也并非关陇重兵所在,如今唯一可以瞩目的物资,堂兄也已经送到了太子这边。如果崔谅执意索要淳化,先不要拒绝,如果他有意用兵,也可放弃淳化,退守安定。”

    “只是昭昭……这是否有从贼之嫌?”陆放有些担忧事后政治上的追责。

    陆昭却摇首道:“堂兄须知,崔谅之所以为祸,是不甘于充当世族与皇权角力的棋子。为祸的本质,乃是贺氏、甚至于太子对他的分利不公。”夏风轻轻吹过陆昭的发梢,如此罔上之语,与她疏淡的无关一样,如此轻描淡写,“先帝用兵荆州时,崔谅有功,各方尚不能善待,如今得此契机,怎能善罢甘休。皇权世族并无大是,崔谅诸人亦无大非,时局顷刻有变,还是要先保住利益的底线。堂兄。”陆昭压了压声音,“如果有所需要,崔谅本人也是可以拉拢的。”

    当然,这个可能性已然很小,如今崔家与陆家正处在风头正当的同一高位上。这样的局面只意味着一件事,两家只有一家可以存活。

    脖颈间残存的炽热,仍guntang得痛,似在与肌肤原始的冰冷作以顽强的抵抗。陆昭微微扬起头,让更多的冷风灌进衣领,以此平息这场冰与火的内战。

    这是殊死之斗,容不得她半点分心。

    第150章 赌注

    是夜, 元澈没有回陆昭歇下的营帐。陆归和他打了照面,有所交代后,便动身连夜上陇。临行前, 面对元澈绝对会把meimei不缺一条胳膊一条腿带回长安的保证,陆归看着营帐皱了皱眉。元澈便明白, 他真不怕他meimei缺胳膊少腿, 他怕多出个大活人。

    元澈自认为是个持重的人,但是每每面对陆昭,看着那张疏淡寡欲的五官, 一眉一眼都在警告他,不要轻佻, 不要胡来,然后他就莫名的想轻佻, 想胡来。

    不行,得保持距离。

    马车晃着晃着停了, 也就到了陆昭醒来时的时候。元澈到底没忍住,下了马打了帘子, 看了看尚且睡眼惺忪的人, 道:“换身衣服就出来吧,外面比里面凉快些。”

    陇山这个地方,即便是夏日也颇带肃杀之气。炎阳爆裂, 洒了一地生生脆脆的金光,一众人沿盘山道而行,就如同蚂蚁穿梭在岩石缝隙间一般。元澈望了望无际的褐与黄, 这鬼地方他不想再打第二遍。

    车外虽晒, 但难得有风,如今又终于找到一片难得的阴凉, 众人便停下来开始生火炊饭。士兵们纷纷从粮车上卸下物资,喂马用的豆子也都装在车上。望着不远处已经先开始大快朵颐的马儿,云岫皱了皱眉。

    陆昭看了看道:“你先过去帮忙吧。”

    中午吃饭,陆昭并没有去找元澈,而是和彭耽书、庞满儿等人在一块,崔映之也在列。简单的小竹桌支在地上,铺上竹席,周围用纱帐子一围,便是女孩子们聊天说话的好天地。竹桌上几杯清茶,一盘陇西白面馍馍,两个白天一个晚上都没吃东西,便有食髓知味之感。

    元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庞满儿吃的最快,一口一口实实在在地咬着。彭耽书对生硬的外壳情有独钟,吃掉最外层后,剩了最后的软芯,转身都喂了鸟。崔映之则是小心翼翼,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且要就

    着茶,时不时还要扫一扫裙摆。

    而陆昭,在热衷于分馍。

    食物永远都不是女孩子们聚在一起的重点,吃到尾声,更多的还是谈话。彭耽书问了陆昭日后的打算,自然,陆昭也明白彭耽书所问肯定不是指她与元澈之间的事情。虽然崔映之也在场,但陆昭也并不避讳:“还是要将一部分关陇世族引到行台来,丞相已死,世家目前在长安不足以找到比丞相府更合适的栖枝。”

    说到这里,崔映之第一个不服气:“我阿爹重镇荆州,功勋卓著,也是世族。如今入朝清缴叛逆,诛杀权jian,此后奉天子诏行事,大义、名望、资历皆有,有怎得比不上丞相府?”

    陆昭笑而不答。贺祎执掌权柄多年,资历、威望皆是无人能及。如今贺祎已死,卫遐也已不在,但即便如此,还有薛琬,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崔谅。况且崔谅和薛琬有一个最大的通病,那就是辈分大,威望高。

    权力的诱惑下,经历过如此巨变的关陇世族宁可找一个能力足够的小辈,也不会去找一个威望资历厚重的关陇旧勋贵。当肱骨的滋味远比当孙子来的好,谁又愿意再找一个荆州的军阀当爹?只怕连薛琬都要靠边站。

    庞满儿并无陆昭那般隐晦,再加上对崔氏颇不服气,略带嘲讽道:“俗话说得好,骡子大马大值钱,辈儿大不值钱。”

    崔映之见庞满儿将自家比作骡马,取扇掩面,转身走出了帘帐:“粗语如泥,俗尘污我,玉不与其同陈耳。”

    这一句,无疑是将在场的三人都给骂了进去。时下虽已无前朝阿世之弊,但世族之间清谈成风。虽然陆昭知道这是崔映之的赌气之语,但谁也不想当受气的那个人,况且清谈她从来没输过。

    见崔映之负气而走,陆昭不由得摇扇道:“先人已矣,花树之下,我亦是将来尘泥。”

    先贤骸骨已作尘泥,我将来亦作尘泥与先贤同列,你可快走吧。当然,把先贤换成祖宗来理解,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