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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 灰蒙蒙的亮度从窗口倾泻进屋内,金发少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随意将烫金封面的书本合起扔到桌面上。深渊里常年不见天日,连带着人的心情也阴晴不定起来,“你觉得我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 正跪在他面前的火深渊法师霎时出了一头的冷汗,张了两次嘴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属下听说这副人偶是稻妻的神明所造……使用了现今已经消失的坎瑞亚技术,属下想王子殿下应该会……”感兴趣……吧? 他身为一个弱小无辜的深渊法师,每天的任务就是矜矜业业的对提瓦特的丘丘人进行传教,做梦都想着升职加薪,这次碰巧得了消息就屁颠儿的跑来面见王子殿下,到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面前这位统治者,之前的那点儿勇气撑到现在已经完全透支了。 书桌前的人没说话,可怜的深渊法师头低的更深了,几乎缩成一团。金发少年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小毛球,莫名觉得好笑,被打断看书的那股郁气也消失不见:“既然是你发现的,那也由你带回来吧,注意不要磕碰到了。如果真的是用坎瑞亚的方法做出来的,留他还有大用。” “是,属下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小毛团飞快的表了衷心,如蒙大赦一般出了门,飘在路上连胸脯都挺起了几分,仿佛已经升职在望。 然后就在被山石紧紧封住的入口处傻了眼。不过方法总比困难多,他略一思索,从不远处的丘丘人营地搞来了十几个炸药桶,小心翼翼的堆在山石下面。他本人则飞快的跑到一块结实的大石头后面,为了保险起见还开了护盾,这才敢远程朝着炸药桶堆里扔了个火球。 等金发少年再次见到火深渊法师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如初次见面时那般整洁了,活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鼻青脸肿,身上的毛领都乱糟糟的蹭上了一层灰。 十几个炸药桶的威力还是过于巨大,即使深渊法师的护盾能免疫火元素伤害,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爆炸后的冲击波给踢皮球一样远远炸飞。 “王子殿下,你的仆人完美的完成了任务,人偶没有受到一点点的伤害,路上连一粒灰尘都不曾碰到。”深渊法师谄媚的对着金发少年笑。 金发少年的面色古怪起来,他闭了闭眼,试图将“鼻青脸肿的深渊法师带着谄媚地笑”这一极有视觉冲击的画面甩出脑海:“干的不错,可以去领赏了……你叫什么名字?” 深渊法师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活像开在秋风里的一朵菊花:“属下巴奇尔。” “好了,下去吧。”金发少年闭上眼,眉头紧锁。他感觉自己的双眼再次受到了暴击,面前这人再不走他就要亲自动手把人扔出去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巴奇尔一句话不敢多说,麻溜儿的滚去领赏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书房一点点陷入黑暗,金发少年仔细在看到一半的书中间夹上了一枚书签,起身走向卧室。他并没有天晚还要看书的习惯,在来到这里之前,书本已经是遥远记忆中的物品了。只是等待血亲醒来的日子枯燥乏味,除了安排公务,看书也算是一种消遣方式。 现在开始大概是多了一样。 他没想到深渊法师居然直接将人偶放到了自己卧室,看到那绀色切发的人偶在灯光下的眼睛温柔的盯着自己,下意识做了自我介绍:“叫我空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空微微皱起眉头,这才发现对方的姿势异常不对,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倒在床上,目光中的温柔也只不过是灯光带给他的错觉,仔细看去,人偶的眼底一片空洞,茫然的盯着前方。 脸倒是昳丽近妖,可坎瑞亚的工艺不应该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空坐在床边将人偶扶起,试图让他坐正,对方就软软的低下了头,倒在了空的怀里,任由摆布。 这无疑使空心中的疑惑更深,鼻尖充斥着的草木清香足以说明这具人偶的原料也没那么简单。这就更不正常了。 不过他还有别的方法验证。空抬手摘去人偶的头纱,把他推倒在床上,一点点扒开他身上的服饰,代表身份的金羽也被取下,空只犹豫了一秒,便扔进了杂物柜的深处,没一会儿就将人偶上身剥了个精光。 人偶的体型纤细漂亮,白皙到有些过分。胸部平坦,是很明显的少年身材。空摩挲着下巴盯着这具身体看了一会儿,无端的生出一种趁人之危的心虚,连忙摇头甩掉莫名其妙的怪异感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空将手放到人偶的胸侧微微用力,如愿感受到了肌肤凹陷不连贯的地方,他微微松了口气,接下来的动作就要沉稳许多。 手指顺着细小的缝隙划过,小心翼翼的将那里撑开,一点点掀开。人偶体内比外表看上去要更加精巧,空不敢大意,直至关节响起微弱的磨合声,他才仔细的将人偶胸口那块骨rou完全掀开。 还稍微溢出一点儿清香来。 小人偶体内的器官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制作者想必是异常用心,这副人偶体内的经脉和血管清晰可见,只是没有血液供给,以至于血管透出无力的苍白,安静的仿若死物,排线般盘踞在人偶体内。经脉更是一丝错处都没有,制作者将最微小的末梢都打磨到完美。 简直毫无瑕疵。空顺着血管看向人偶唯一缺失的地方。艺术品一般的血管经脉排布到左胸口的位置突兀的断开,圆圆的横截面围成一圈,拥护着最中间的,一片虚空。 该是心脏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联想到那位稻妻神明此前的经历和最近的传言,消息极为灵通的深渊王子不难猜出对方的目的。 只是为何将如此完美的人偶,仍旧是个谜题。 是的,丢弃。 也许那位自觉只是将人偶放到一边不去管他,甚至给了人偶可以证明身份非凡的华丽衣物和金羽,但这做法在空的眼中依然是丢弃。 人偶大慨一开始并不是不能活动、不能张口,只是在华美的牢笼中关了太久,被无穷无尽的时间消磨了心智。 空幽幽的叹了口气,刚想将人偶被摘掉的肤rou放回去,就听到了一声细小的闷哼。排除掉闹鬼——这在提瓦特并不是稀罕事——空抬头对上了人偶的双眼。 对方正死死的盯着他,绀色双眸中的茫然被恐慌和乞求挤得无处躲藏,化作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 活像自己干了什么事欺负他一样。空连忙将手中的胸壳盖了回去,试图和他交流:“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是好奇你……” 谁知人偶看到他的动作之后眼中的惶然更盛,嘴巴颤抖着要打开,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咽。 随后就宛若用尽了力气,整副身体再次恢复死寂。要不是他脸边还有未消失的泪珠,空都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这么看来,小人偶还会对外界的强烈刺激做出反应? 空来了兴致,快速的将人偶的眼泪擦干,仔仔细细的把他塞进那华美的衣装里,又派人去找各式各样的食物送进来。 深渊的仆人做事一向很有效率,即使王子殿下的要求有些琐碎,他们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取来了能找到的所有种类的食物。 “诶呀起开!”巴奇尔扭着身子将推着装满食物小推车的冰深渊法师挤到一边,成功升职加薪的他在对方颇为幽怨的目光下敲响了王子殿下的门,“王子殿下,属下准备好您要的东西了。” 听声音来的是巴奇尔,空也就没有刻意阻挡人偶的面孔——他太过漂亮,待在自己房间里让别人看去难免会传些难听的话。至少空现阶段是不希望因为一个人偶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林林总总的食物被比巴奇尔还高的推车送进屋里,巴奇尔也不敢乱看,送完东西就乖乖滚了。刚想让他搭把手的空都没找到机会说话,就听到了门被“咔哒”一声关上。 非常好。他现在要一个人努力去观察这小人偶的喜憎了。 空认命的拉过推车,一个一个拿到人偶面前让他辨认是否有喜欢的,对方就靠在空怀里,看着面前的食物换了一盘又一盘,一直都毫无动静,直到空把一盘小蛋糕摆到他面前。 人偶有动静了。 他把眼睛闭上了。 眼睛闭上了!好像多看一眼都觉得冒犯了一样,一直都毫无表情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一丝逃避。 空无奈的将蛋糕重新推回餐车上,人偶并没有睁眼,就这么依偎在空的怀里,看上去和睡着了一样。空干脆就当他睡着了,折腾了那么长时间,空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叫了巴奇尔来拉走推车,将人偶摆在自己身边就沉沉的睡过去了。 人偶却在他睡着之后睁开了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嘴巴张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或许是前一天折腾得太晚,空难得赖床,醒来之后看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发了会呆,想自己还未苏醒的meimei,也想他作为深渊教团王子今后要艰难对抗的敌人。胜负还是未知数,但多一份战力就是多一份保障,如果需要塑造一个可以随时冲在最前方战斗或守护的全能「将军」,身边的人偶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方向已定,空看向旁边的小人偶,对方好像还没睡醒,仍旧闭着双眼,眼尾的红美的惊人。空摸了摸鼻子,准备起床之后就把他喊起来活动一下身子,不会说话也至少要能够自由活动,天天没骨头的虫一样到处倒可不行。 显然人偶并不想体验空的叫醒服务,等空洗漱完出来之后,人偶已经睁开了双眼,仍旧顺着眼睛直溜溜的盯着面前的东西。 “来,我帮你活动下筋骨。”空将他拉起来,趁他倒在自己怀里之前把他的胳膊撑在床上,“来,可以试试看稍微使一些力气。” 人偶现在的状态很难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一双眼睛茫然的落在空身上。空一边小心翼翼的摆弄着人偶的身体,一边喋喋不休的和他说话,教他最简单的撑坐。 学习初期总是难的,人偶现在的情况甚至不如人类婴儿。但好在空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一遍学不会就教两遍,两遍学不会就教三遍,总是会有学会的时候的。 等到夜幕再次降临,空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卧室里消磨一整天了,肚子都不知道叫了几轮,都被他自己以“下一次小人偶说不定就学会了”的理由搪塞过去。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填饱肚子,空选择出去露个面,暂时将不用吃饭的人偶留在屋里。人偶到底今天也没会学撑坐,孤零零的侧趴在床上,空出门前将灯关了,带上的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这样和在借景之馆没什么不同。人偶闭上双眼,他听不到任何声音,风吹过红叶又落到脸上的声音,红叶枯萎枝干又生芽的声音,角落里的虫子尖叫着化为尘土,又从尘土中嘶鸣着醒来,他全都听不到。 他的世界一片死寂,他也像那只虫子一样,合该归于尘土,只不过他要安安静静的,只不过他不会再嘶鸣着醒来。 虫子一生都在拼命的叫,那是它存于世间的意义。风要吹过树间和每个人的脸,枝干要绽放出华美的枫叶,太阳每日在东升西落,那我呢? 「那你呢?」 人偶听到有人问。 「我于一颗心诞生于世上,心从不属于我,我也就失去了心。此世间并无我的容身之所,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是吗?那你现在身处何地?」 「深渊之中。」 「那这里就是你的容身之所。」 「这里并不是我原本的目的地。」 「但你身处其中。」 恍若迷雾散开,人偶在泪水之中看清了提问者的面目。同自己一样,绀色的发眸,眼尾一抹嫣红。 他冲着自己笑,眼里的光几乎要灼伤人:「你去叫他好不好?」 「叫什么?」人偶流着泪问,答案在心口呼之欲出。 「空。」 「空。」 「空。」 …… 仿佛一面镜子被人狠狠砸开,碎成无数个小镜片铺在人偶的膝底。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在镜子中抱住了毫无生机的人偶,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不要怕,爬过去。」 于是人偶动起来,费力的撑起胳膊,挪动无用的双腿,将镜片碾在身下,一点点蹭过去。被镜片边缘划过的地方很疼,却没有血迹。他看见镜子里死气沉沉的人偶也在艰难挪动身体,被碎片割破肌肤,流了一地的血。 不能—— 许久不用的关节生锈了一般沉重,人偶听到自己活动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以及震耳欲聋的嗡鸣,那是他的胸口在尖啸。 不能让那个人失望…… “空……” 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没有人回应。小小的人偶并不死心,在柔软的床被上撑起身体,一点点往门口蹭,丝滑柔软的被面像肌肤,也像凝结的鲜血。 “空?” 人偶茫然的又呼唤了一声,已经废弃一段时间的声带发出共振,牵扯出他的心跳。 依旧没有回应,他继续往前爬,手下丝滑的触感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危险的虚空。 他的身体往前倾去,仿佛跌落神坛般,没有一丝一毫缓冲的余地。 要再被摔碎了吗? 破裂的声音并未响起。他费力的抬头去看,不知何时屋里昏暗的暖黄色灯光已经亮起,来人背着光,一头金色的头发被照的轮廓分明,耀眼的过分。 人偶眼角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