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
高热。
雍昭闭上了眼。 这曾是雍昭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 纵使时光陡然转回多年以前,烙在心上的印记叫她能清楚地分辨出这里的一草一木。 通往祠堂的道路须得用心,每一细处都是悉心设计过的,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打造开辟,又一时一刻不停的从各处搜罗名将技术添彩,好容易造成,却又要惦念着景逸那恬淡喜静的性子,不许有人打搅。 渐渐便成了平白在宫中圈划出大片地处的昏聩事宜,后来还被不少臣子都递过折子相劝训斥。 只是雍昭一概不听,甚至因此事闹过不快,惩处了几个老臣,于是积攒起不少怨气,最终落了个“昏君”的骂名。 昏君…… 这个名号前世她听得太久,几乎都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第一次有人这般谩骂。 但到底,是景逸死后,又过约摸三两年的时间,她才算坐实了昏君一词。 所以至少眼下还不算迟。 这般一想,雍昭的心思便转了转,细细回想起大尹三年的事来。 这一年内纪舒钦被他秘密囚在深宫之中,对外只宣称其于皇夫出事当日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于是才从纪舒钦身上吃了不少苦头的西北地界又开始蠢蠢欲动。以廊勒为首的小国虽还未敢有太多动作,却已经频频出兵sao扰边界村落。 最开始不过是每户丢几只鸡鸭牛羊的小事,也并未捉到过廊勒士兵,于是便自然而然被当做是流寇盗匪作乱的小事。 然而再过一年,便会传来廊勒与垣祈、风历三国联手,半月连破元雍九城的消息。 也就是那时,元雍守边将士方才发觉廊勒这一年来的小动作都是为了探查边界各处的防守情况,以便进攻。 却醒悟得太迟。 等消息自西北传回宫中,再由雍昭调派将领支援,距廊勒发动进攻,已然过去两月有余。 毫无防备的突袭以及对西北地界毫不熟悉的南方将领。 在一开始,这场战役就注定惨败。 元雍苦撑半年之久,伤亡十万大军,也只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这一战几乎叫元雍元气大伤,也成为雍昭被痛骂昏君的契机。 到底是些叫人不顺心的事,只稍稍一思量,便叫雍昭又烦躁起来。她抬手一下下捏起眉心,叹了口气,还未再有动作,便发觉宫人已停下脚步。 外头的谭福毕恭毕敬出声,“陛下,寝宫到了。” 雍昭才又睁眼,“嗯”了一声,平复一番心情,低头伸手在纪舒钦额间碰了碰,又抬手去拨车帘,将谭福召到身前,沉声发问,“御医可到了。” “回陛下的话,已差使脚快的元平去请江太医了,想来人已在赶来的路上。待奴才将人安顿好,太医应当也便到了。” 谭福回得极快,想是早已备好了说辞。雍昭这才放下心,点点头,下了撵轿,仔细看着宫侍将人小心接过,半架着向殿内扶去,才也进了寝宫。 大约是对宫内的各项事宜摸得清楚,又过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殿内才刚为纪舒钦褪了湿衣,换上新衣,江太医便也到了。 谭福回想着雍昭喊人时面上的焦急神色,觉得这其中关切不似作假,于是便上前去,赶在江太医匆匆赶来时先一步拦下,使了使眼色,压着正欲通报的人,低声提醒道:“今日陛下想是当真关切这位纪将军,虽是急切着想要人病退,却不像是为了做那档子事,江太医若是信得过老奴,那便务必尽心尽力,不是求快,而是仔细将人调理一番。” 被一唤住的人心中一惊,面上虽露出几分狐疑之色,却不敢多话,只点点头应下。谭福也不知来人到底将自己的话听进几分,但终究不敢再多耽搁,倾身向殿内通报去了。 屋内纪舒钦已换过一身干爽衣物。 雍昭禀退下人,亲自拿冰水擦洗着他裸露在外的发烫肌肤。 那心口处的血痣不是错觉,而是真切存在着的。然而其中颜色,却不似雍昭记忆之中那样鲜艳,而是一种近乎沉重的暗红色,几乎像是血液凝固之后的状态。 同记忆之中有所分别的血痣印记叫雍昭怔了片刻,才将视线挪开。 她指尖寸寸抚过各处熟悉却陌生的躯体,细数着纪舒钦身上那些刀劈剑刺流矢弹丸留下的疤痕,忽的对自己的记忆多出几分不确定的情绪来。 就算是前世,她同纪舒钦相处的时间其实也有很多。特别是到后来,纪舒钦如同眼下这般赤裸的状态几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这副躯体上的每一处疮疤她都觉得陌生,仿佛全然不曾见过。 每触及一道陌生却可怖的疤痕,便要叫雍昭质疑一次自己的记忆。她胡思乱想着,不知怎地又思及重生时的惨烈境况,心绪一乱,人就跟着显得慌乱起来。 然而正想着,便听得耳边传来谭福的声音。 原是江太医到了。 雍昭这才回神,又侧目瞧了瞧纪舒钦的神情,见人脸上仍泛着不正常的绯色,心下一紧,急忙应声,传人进殿。 摸不清帝王心思的人比平常更慌张几分。 同在御医处任职,这位女帝同床榻上人的事他也曾听过不少。若是平日,多被传召的都是些专攻房事、外伤的太医。 这人从来都是像被泄愤似得往死里折磨,真伤了也不过潦草处置。先前御医处得的消息也是此人得罪陛下,因而叫陛下刻意留下来当了娈宠玩弄。只要留口气,养养还能使唤cao弄也便足够。 谁知道今日听说人得了热症,陛下却忽然改了性子,点名要他来治,还说了要悉心救治,叫他一下也迷茫起来。 好在方才殿外叫谭公公提点了几句,应是女帝今日忽地转了性子,当真上心起人来。既是如此,便该用些心思,顾及点身子,而不是像从前那般,净开些不顾副作用,一味只求快速恢复的方子。 这般想着,江太医悄悄抬眼,紧张得连腿肚子都在打颤。他又瞥了一眼雍昭正搭在纪舒钦身侧,攥着浸了冰水的手,才下定决心,颤巍巍伸手去摸床榻上纪舒钦的脉象。 有些风寒受凉的症状并不稀奇,只是为何身上并未明显外伤,却也有气血不足之症? 江太医微蹙起眉,心下一沉,只觉得这脉象实在古怪,然而抬手再诊,气血不足的脉象却又没了踪迹,只剩下风寒受凉的痕迹。 他一恍惚,只当是自己紧张过了头,一时误诊,再又仔细确认了只不过是寻常风寒,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收了手起身,对雍昭又行一礼,这才缓缓开口。 “回陛下,只是寻常风寒。” 雍昭怔了怔,似是有些不信,人便又起身,凑到了床边,“只是风寒?只是风寒,为何会一直昏迷不醒?” 榻上纪舒钦眉心皱起,双唇紧抿,两颊是明显不正常的潮红颜色。 “臣无能,这、这……应是新伤叠了旧伤,一时便来势汹汹了。”猝然被帝王发问的人额间又滚下来一颗硕大的汗珠,才放松的心情一下又紧绷了,好容易才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谨慎开口。 雍昭深吸口气,转过头本欲再仔细多问几句,却一眼望见竭力将头埋的极低的人额上已是冷汗涔涔,几乎就要惊厥昏死过去,这才一下又想起自己先前行事的的暴戾名声,想说的话于是一下梗在喉中,再说不出了。 许久,她只是阖眸,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朕不怪你,你只当朕是关心则乱就好……你再仔细诊一次,确认无误便去拿纸笔写医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