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足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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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足的乡情 事情果然就好像练彩师的预料,二十日这一天,“天王”洪秀全进入南京,在这之后不久,便开始了正式的分馆,太平军逐户搜查,招呼人们出来,女人聚在一处,男人聚在另一处,要各入各馆。 夏侯欣和练彩师都对太平军的头目请求道:“我的丈夫/父亲病重,请让我们住在一起,方便照料。” 那个头目把手一摆:“天王的旨意,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能混杂在一处,你家里人病了,到那里自有同馆的兄弟们照应,你们不必担忧。” 然后便吆喝催逼着让快快地去。 老贾弓着身子,对夏侯欣说:“太太,不要太过忧心,有我在那里,能照顾老爷。” 夏侯欣与练彩师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们去了,自己也与一些女人一起,给太平军中的女兵带着,往女馆而去,这一路,练彩师都扶持着翠姐,翠姐啊,虽然身为丫鬟,但是缠了足,单看她的脚,比练彩师更像一位小姐。 走了一阵,前面是一座宅院,便是她们要去的“女馆”,那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人,这一群人涌进来后,足足有四十几个女人住在这里,练彩师将自己的衣物包裹放在地上,听到一个广西口音的女声:“新来的姐妹,安顿了东西,快过来淘米劈柴,好该炊午饭了。” 练彩师便与夏侯欣一起,匆匆走了过去,有两个皮肤黧黑、浓眉大眼的女人,正在那里指画安排,一看就知道是太平军,不单单是因为她们也是红绸子包头,还因为那一双大脚,这在南京是很少见的,这两个女人都是嗓门高,行动快,走起路来忽忽带风,与南京女子大不相同。 练彩师在这里观察太平军女兵,那两个女兵也在观察本馆的人,谭水妹低声对黄莲玉说道:“又来了这么些扭扭捏捏的,什么事都做不得,她们这个样子,顶多可以淘米洗菜,要她们挑水劈柴,可是为难,莫不是这些粗重活计都要我们来干?” 黄莲玉微微一笑,下颏向前一抬:“那两个倒是还好,像是我们客家女人一样。” 出了家乡广西,来到了外面,黄莲玉觉得很受刺激,她入了武昌城,看到那里的女人都是裹脚,两只脚缠得小小的,外面套着刺绣得很精细的绸缎鞋,走路颤颤巍巍,便很觉得有些看不上,在自己的故乡,哪见过这样的女人?把脚弄成这样,怎么下田么,走在街上都满心发慌,生怕给人轻轻一撞就要摔倒了,这样小脚的女人若是在自己的家乡,只怕要饿死了。 她晓得这里的女人也是看不上自己,男人当然也是一样,格外的看不起,像是自己这样的大脚女人,又是广西人,给这些人背地里称作是“蛮婆”,以为是蛮子,是与中原这些懂得礼教的人相对的蛮人,很给鄙视的,认为根本就是没有“教化”的人,这种“不通文教”最鲜明的一点,就是她们的大脚,明晃晃露在外面,不比人的想法,是藏在脑子里的,这大脚可是连遮掩都遮掩不住,一下子就给人看见了,那些人看客家女人的眼神,虽然尽力掩饰,然而黄莲玉依然看得出轻蔑。 不过她觉得也无所谓,你们想要看不起,那就尽管看不起吧,现在这地方是天王的了,你们心里再怎样不高兴,表面也要恭恭敬敬,蛮婆又如何?见到了蛮婆,你们也得客客气气,这种时候就不要显摆你们那小脚了。 然而此时,在这一群小脚女人之中,黄莲玉发现了夏侯欣,还有练彩师,都是没有缠足的,走路稳稳当当,不像其她的那些女人,走起来仿佛要摔倒一般,黄莲玉一看这两个人,登时便觉得顺眼了,也顺心,总算不都是那样的,走路仿佛踩着刀尖一样,好像不这么走路,就显不出尊贵体面,可是自己却只觉得满心别扭。 于是黄莲玉便特意招呼这两个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从此,练彩师便与夏侯欣住在这里,果然就如同黄莲玉的判断,比较重一些的体力活都是这母女两个人干,比如担水劈柴之类,两位头目虽然是大脚,但她们毕竟是属于“管理者”,一般不参与这种劳动。 黄莲玉与谭水妹对这母女两个都是另眼相看,虽然说话的口音有很大不同,然而意外地有一种类似“乡情”的东西存在,这种亲切感主要是寄托在大脚上,很有一点“知音”的感觉。 虽然对“长毛”没有什么好感,不过既然如今南京已经是太平军的天下,夏侯欣便留意与她们保持好关系,确也有烦恼,便是语言不太通,练彩师倒是还好一些,她并不懂得什么客家话,不过穿越前有广东同学,有时候听她们讲白话,况且有时候会看粤语片,听粤语歌,培养了“语流语感”,所以此时她拿出当初考研复习外语的劲头,努力学习客家话,黄莲玉与谭水妹走出广西也有一段时间,学了一些官话,因此不过两个月,交流就很顺畅了。 这一天练彩师劈完了一堆柴,坐在那里擦汗,黄莲玉便走过来,坐在她的一旁,笑着说道:“本来还以为南京的女人也都像武昌一样,是小脚。” 练彩师一笑:“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 就好像《女人天下》里面的那句台词,“就算天塌下来,也有空隙”,之前练彩师也是以为,古代的女人都是缠足的,最起码城市小康以上的家庭之中,女子都缠足,网文里面穿越女来到古代,第一件事就是抵制缠足,然而当她穿来这里之后,发现眼前就有两个活生生的反例,夏侯欣和原本的阿彩,夏侯欣是家里一向就不给女儿缠足,而阿彩则是因为自幼执拗,不肯忍受疼痛,练福祥又信任罗秀才的话,于是也没有缠足。 那位罗秀才的观点,夏侯欣曾经讲过给练彩师来听:“说是缠足这种事情华而不实,伊川先生学问深不深?德行高不高?伊川先生的后人,世代都是不缠足的,当世的这些人,莫非比伊川先生还懂得礼教?整天就是弄这些没用的,于国于家无益,如今的这些儒学末流,整天就弄些邪僻的东西,正经事半点不顾的,难怪我大清的国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伊川先生就是“程朱理学”之中的程颐,儒家鼎鼎有名的一个人物,然而这位大儒的后代,却是不缠足不穿耳的,虽然记录这件事的《湛渊静语》是元代的书——或许是为了坚定不缠足的信念,练福祥书册寥寥的书架上收藏了这部书,练彩师曾经拿来看过——程家如今不知还是否遵守这样的规则,不过也可见大儒并不必然拥护缠足,也就是说对于缠足这件事,儒家内部是有不同看法的,并不是铁板一块,这中间就给了女人以缝隙。 而那位罗先生,就是反缠足的儒家知识分子,在他看来,儒家理论经过几次大的变化,能够适应时代,比如程朱,还有王阳明,他尤其推崇王阳明,“经世致用”,给儒家续命,当今的这些大儒,整天都不知忙的什么,缠足这么正经的事,却没有人来管。 罗秀才以为,当今中国,为害最为酷烈的,一个是缠足,一个就是鸦片,发展下去简直要亡国了,而儒学却一直沿续着旧套,不能说这么多大儒的努力全是无效,学术水平毕竟也是有发展的,然而却都是走在原本的老路上,当今的局势如此不同,儒学迫切需要一个关键性的变革,才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继续走旧路,很快就要到头了。 练彩师穿越来的时间比较短,而且她也已经到了该讲“男女大防”的年纪,所以从没见过这位罗秀才,不过听练福祥转述当时的这些话,练彩师不由得便要想,这位罗秀才倒是很明白的,后世儒家果然有好一阵是给批判的对象,只不过在自己穿越之前,又出现了“新儒家”。 黄莲玉笑了笑,说道:“我看你是会读书识字的,天王开了科举,为什么不去投考?你看看傅善祥,就中了,如今很荣耀呢。” 练彩师咯咯地乐:“只怕我没有那样的才华,我认得的这几个字,怎么能和傅状元相比呢?” 这就是“邻居家的小孩”啊,傅善祥,太平天国攻占南京之后,第一届科举的女科状元,此时已经确定以南京为天国的都城,改名为“天京”,而且在春末的时候开了科举,不但有男科,还有女科,女人也可以考科举,果然是有人去考的,比如傅善祥,第一名。 她的文章也传抄出来,练彩师看过一遍,虽然有些字不能完全认得,毕竟繁体字,练彩师大脑字库全简体,繁体只能大略认识,不过练彩师也是觉得,写得真的是好,就说《太平天国天父天兄天王为真皇帝制策》这种典型的高考作文,而且政治性极强的命题,人家能写得花团锦簇的,“三皇不足为皇,五帝不足为帝,惟我皇帝,乃真皇帝”,这样的文笔,自己可是不行,所以傅善祥已经是东王府的“女侍史”了,专管诏命文献的。 黄莲玉哈哈地笑:“又不是一定要你考状元,榜眼探花也是好的啊,你若是考中了,一定会给调去主管文书,当一个女先生,岂不是好?就不必在这里做这种粗活。” 太平军里,但凡识字的人,一律称呼做先生,除了主管文书,书写布告之类,还有什么“总圣粮先生”、“总圣库先生”这类主管账目的,这些人作为“知识分子”,基本上便可以脱离体力劳动,而且在太平军中,也更加给人尊重一些,地位比普通的圣兵要高,女馆把城中的女人集合在一起,可并不是为了让她们凑在一起嗑瓜子闲聊,而是要做事的,比如挖沟挑土,自己这一馆的人,就给安排去拆除城内屋舍,天王和东王要将天京城彻底改建。 练彩师做了个鬼脸,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可以锻炼一下身体。” 对于太平天国的政治理念,练彩师没有太多判断,她是从纯粹的功利主义角度做出这样的决定,根据历史的结果,太平天国失败了,所以练彩师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愿意加入到里面去,因此虽然前一阵说是开科举,女人也可以考科举,这还是小说故事中武则天时代的创举,太平天国实现了,不过练彩师仍然是不肯去。 况且母亲夏侯欣也提醒她:“这都是叛逆,早晚要砍头的,我们如今虽然是迫不得已,住在这里,不过只要不考什么科举,将来官军来了,总该没事,若是考了长毛的科举,等官军收复南京,可就没得说了,我们毕竟不是傅善祥,那傅善祥,唉,可也难说她。” 傅善祥是无路可走了,自从她中了状元,毕竟成了名人,事迹便渐渐流传出来,于是练彩师晓得,她是双亲都没了,成婚之后,年纪轻轻的,丈夫就没了,婆婆要把她卖掉换钱,如今太平军占领了南京,傅善祥大概是想左右没什么前途,不如索性投了太平天国,倒可能有自己的翻身之日,她也确实成了女状元,可以出一口气了,不过练彩师想,如今毕竟阿彩的双亲都在,彼此可以互相照应,况且以自己的医学能力,即使在这样的时代,应该也是可以生存的,她便不像傅善祥那样孤注一掷。 黄莲玉笑笑没再说什么,她也晓得练彩师的心,想来是和那班读书的男子一样,也是将太平天国视作是贼寇,以为终究长不了,所以不肯加入,不过练彩师从没有公开敌对,她也就不去深究,黄莲玉只是觉得可惜,像是练彩师这样的人,能写会算,不单单是会认字,她的算术也好,清点数目很清楚的,这一个馆里的账目都是她来记录,很不必自己cao心,正是太平军中很需要的人啊,然而她却不肯更进一步,不由得便让人感觉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