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晚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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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年翻进宫墙的时候踩到了花瓣与泥土,红粉沾满了他靴底,在他登上墙头瓦片时搅合在一起,生生让他借力的右脚打了个滑,径直摔落下去,好在墙下是一片莲池,在“扑通”一声巨响后,少年除了砸碎满池莲叶溅起一片水外可以称得上毫发无伤。 暖玉阁位于禁宫角落,偏僻清幽,当今刚登基便下了严令,此处闲杂人等非上谕盖不得入,也按照他的意思没安排过寺人宫娥,除了蔓生的杂草与满地花木以外,此处简直荒凉的不像内苑。 因而哪怕午后寂静,这声落水音格外响亮,也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少年暗自松口气,在心中暗自吐了吐舌头,除了种劫后余生的侥幸,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骄傲。 不愧是他。 想着此处是废宫,只需等到天黑下来就能执行大计的年轻人沉浸在自己喜悦中,显然没注意到莲池边的藤椅上还有一人。 直到一声悠悠叹息传来。 少年刚落在池边青荇的双脚犹未站稳,被这一声动静吓得浑身一抖,好在这次总归是狼狈地稳住身体,没再跌回池中,只是面朝下摔在水边泥坑中,一身水色华服都滚上了泥。 “第一次见面就行此大礼,我可受不住。”身旁有人道。那声音清越温和,不急不缓。 少年半个身子在泥坑里,脸烧得通红,听见草叶婆娑的碎音,一只手递到他面前。 那只手骨节分明,莹白修长,但掌中隐隐有薄茧,可惜看不明确。只能看出是只养尊处优,不曾劳务的手。 手臂上遮着一片苍绿衣袖,随主人垂手时滑落,少年顾不得自己手上也沾了泥,忙搭上那只手,借力站起身。 十指相触时,少年一个激灵,明明是初夏,那只手却冷得没什么温度。 少年慌忙将手抽了回来,那只手上自然印下一个清晰的泥爪子,少年低着头,看不到对方微微皱起的眉头。不过那种不悦也很快被掩盖,来人笑着掏出一方锦帕,递到少年面前,安抚道:“洗洗就是,倒是小郎君的衣服可惜了。” 少年早已羞恼极了,哪有心思管衣服,忙接过帕子把脸抹了个干净,这才抬起头应话。 只是他一抬头,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大熙都城偏北,春昼总迟,故而每年五月暮春才是百花最盛的时节。少年对面的人就站在暖玉阁肆意生长的花草中,赤足而立,碧色长衫一如莲池中芙蓉叶,衬得他整个人更加高挑苍白。他算不得年轻,约莫也过了冠龄几年,如瀑长发垂在腰间,只懒懒用一根竹簪半挽。 男子面目秾艳,一双狭长美目仿佛有千言万语,鼻峰又直又挺,唇边含着一丝笑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其实不少见美人,禁中几年,今上身边的莺莺燕燕其实见了不少,早年在家中,他母亲与姨母俱是当年万人册上数得上号的绝色,但此时此刻少年才明白什么叫美的令人拔不开眼。 因而他还未开口,脸又红了起来,“不妨事,洗洗就好。” 他这身羽纱水色宫装是今年西孛贡上来的时新料子,见不得水,现在泥地滚过一圈,自然不能要了。可不知为何,他宁愿依着那人的说辞撒个谎,好叫对面的男子不必愧疚。 “甚好,甚好。”男子点点头,又打量着少年看了两遍:“小郎君有事?” 他确实有事,少年原本想暖玉阁无人,只消藏在阁中,等落钥前侍卫换班时偷偷溜出去,到时神不知鬼不觉。 没曾想此处竟然有人,少年环顾四下,见池畔躺椅,旁边藤条编的几案上摆着茶壶茶碗,再看看男子习以为常的神色,想来就是暖玉阁的主人。 只是在禁宫三年,竟连他都不知道暖玉阁有主人。 “我,”少年稍一犹豫,“我迷路了。” “哦?”男子挑起眉。 “我原要去昭华宫,在御苑迷了路,这才到暖玉阁。”少年清了清嗓子,望着对面狐疑的神色挺直脊背显得再高些。可惜他今年十六,长个还晚,卯足了劲往上拔也差了对方半头。 男子看着他,方才还沉静的神色忽染上笑意,他伸出手在少年额上抹了一把。 这接触来的突然,少年惊得跳起,却见男人将拇指递给他看,上面还有一块破碎的荷叶,沾着些泥土。 刚才他接过锦帕只粗粗抹了把脸,想来擦得不干净,这才还在额头留了片残荷。 少年张了张嘴,起好的腹稿都被这次肌肤之亲打乱,好在男人并不追究:“从暖玉阁出去朝北,走一炷香的功夫就是昭华殿,小郎君,我不好送你,请自便吧。” 说完,男人又回到躺椅上,双眼一闭,悠哉地享受春光去了。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少年看着自己一身脏污,实在忍无可忍,有望着那方沾满了泥土的锦帕,咬了咬牙。 “这帕子我洗干净了还你,”少年道,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我叫方多病,下次见就别叫我小郎君了。” 他说完便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马尾高束,玉冠温润,还绑了两条发绳,随着他走路的步子在发丝边摇晃,发绳上穿的琉璃珠在日光下步步生辉。 躺椅上的男子此刻已经睁开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方多病的背景,面色是与刚才大相径庭的阴沉与肃穆。 他勾了勾唇,是个极讽刺的笑容。 到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等了十年的破局子,还是来了。 二 方多病再来暖玉阁,还是爬的墙头。 不过也不知是进了六月百花陆陆续续谢了,还是因上次已经来过,这次他踩着莲池上的寿山石,一路总算稳稳当当地落在院中。 如今过了花季,暖玉阁中百花谢了不少,只留草叶婆娑,看着平白生了几分荒凉破败。 方多病想起离儿曾同他说过暖玉阁的往事,此处是本朝太祖皇帝督造的宫苑,曾住过一位荣宠无上又红颜薄命的妃子。 说她荣宠无上概因她曾四嫁,其中有三次是做宫妃,皆是宠冠后宫,说她红颜薄命只因她一生虽如稀世珍瑰几经易手,但无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活生生的人哪能当成玩意儿一般被传来传去? 太祖皇帝也怕史官刀笔,终究在禁宫角落偷建暖玉阁,将美人藏了进去。 可惜太祖皇帝一生戎马,早年落了伤,得天下后几年便薨逝,这暖玉阁中的宠妃无所出,自然也落得陪葬帝陵的下场。 此后百年间,暖玉阁也这么荒废了下来。 方多病上次回去,也查了暖玉阁中人,可惜起居注与宫中玉牒都找不到线索,这才趁着今日午课太傅不在,偷偷再探。 暖玉阁中只有一间宫舍,不似一般宫殿华贵正式,方多病偷偷撇了撇嘴,想来太祖皇帝确实也不见得多爱惜美人。 院中静寂,除了风摇草木动的声音,算得上落针可闻。莲花倒是开了满池,只是不见上次的男子。 方多病惦记着礼数,提声道:“有人么?” 除了风声无人作答。 方多病又问了一遍,犹是四下寂静。 他皱起眉,只听得屋内有杯盏破碎的声音,突兀地像催命符。 “喂,你没事吧!”方多病窜到门前,倒没有破门直入,而是在房门上敲了两下,房间内却没了声响,像是刚才的动静只是他的臆想。 “我进来了,多有冒犯。” 方多病朗声提醒,手按在门上正要推,房门却自己开了。 房中人迎光而立,酷暑日光毒辣,房内一片阴暗,方多病其实看不清那人面貌,但平白感到一股杀气。 他眨了眨眼,让双眸适应这光暗变化,等他双目聚焦再去看,只见那男子倚在门框上,笑盈盈看着他,仿若上次二人初次见面一般。 “方公子,有事么。”他明明是笑问,却是疏远和抗拒的口气,但很奇怪,从这份疏远和抗拒中,方多病偏偏又读出几分期待。 宫规森严,方多病虽年幼,但已经许久没做过承欢膝下的孩童,也许久没有人期待过他相陪了。 “来还帕子,”方多病将锦帕还给男子,自顾自说着话挤进他身后的房间,“你这屋子……好冷。” 方多病说的没错,这暖玉阁名不副实,殿内实则是个巨大的冰窖,在酷暑犹是阴寒刺骨,不敢想隆冬腊月该何等难捱。阴冷就算了,还黑沉沉地不见日光,整座宫殿只有床边一灯如豆。 明明是白日,方多病皱眉去摸窗棂,却摸到一手柔软布帛,他凑近去看。 ——天机山庄的蔽日锦。 蔽日锦物似其名,乃千织天山雪蚕丝,又染了墨色,刀劈不断火烧不燃,远远一张铺开遮天蔽日可挡日光,故得此名。 蔽日锦用途不少,如夜行遮蔽,又或夏日避暑,倘若方多病当年多管些天机堂的事,就会知道蔽日锦偶尔也被用作刑讯,令人不分昼夜,长此以往精神混乱乃至溃败。 “这……哪有用蔽日锦做窗纱的,我给你都卸了,殿内总要见点儿光才好。”方多病要去解那蔽日锦,男子却先他一步握住他的手。 “我有病,”男子道,“见不得光。” 方多病眨眼,“你以为我是傻子么。” 男子摇摇头,笑起来,双眼像一对儿新月,“方公子少年有为,自当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珠玑……自然不是傻子。” “那你以为我是瞎子么。” 男子又认真看了他的双眼,摇摇头道:“方公子双眸若星,流光溢彩,自然不是瞎子。” 他笑得很谦和,说话也好听,让旁人听去只会觉得诚恳,方多病却咂出嘲弄意味。 “你如今正站在日光下,何来见不得光?” ——还有上次他来时,男人正在院中晒太阳。 男子收了笑,像是终于意识到方多病确实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个瞎子。他揽了长袖,又摸了摸鼻梁,才慢慢开口:“不曾骗你,我这病确实不能见光,且发病时间没有定数,但好歹是个人,一直不晒太阳也是要死的,现在没发病,偷闲在太阳下晒一晒。” 方多病不太信这个说辞,但转念一想蔽日锦造价昂贵,一寸三金,想来也不是随便应付着罩在窗上遮挡日光的,也许真有用途,就将手收回不再纠缠。 不再纠缠是不再纠缠,但暖玉阁还是太冷了。 “暖玉阁这样阴冷,真是名不副实,你在这里养病,就是没病也养出病了。”方多病实在遭不住殿内阴寒,抱着双手走出宫舍。 “方公子有心了,”男人淡淡道,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不知今日还有何事。” 锦帕已还,方多病还能有什么事? 只是他顶着大中午酷热大老远从东宫过来,总不会真只是为了还个帕子的。 方多病被他问得心虚,只好以问答问。 “你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里?” “我啊,”男子拖长了音儿慢慢说,目光环顾庭院,最后落在莲池之上:“我自是这暖玉阁的主人,池中生的莲花仙人。” 方多病嗤笑转身,生出反驳他荒谬的心思,这一番话实在胡乱狂悖,他如今一十六岁,这话本子里的桥段拿来哄总角都怕没人信,男子竟拿这般说辞搪塞他。 但他转过身来,却止住话语。 他才注意到男子今日穿了一身藕粉外衫,布料是寻常锦缎,没有华贵纹样,也不缀珠玉刺绣,只有暗色菱纹印在料子上,但色艳而不妖,更显得他肌肤雪白。男子倚在廊柱边,倒是真像误落凡尘的谪仙人。 莫名其妙的,方多病问:“那你难不成叫莲花。” 男子愣神,又摸了摸鼻子,应道:“确实叫莲花,李莲花。” 三 蝉声阵阵,暑气逼人。 长生宫内放了四五个冰鉴,倒是不受暑气侵扰。郑颢躬身候着,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开口。禁中行走最重要的就是眼色,这道理他早三十年就明白。 若非靠着这点眼色和识趣,他也不能从御净轩一个洗刷恭桶的末等寺人,一路爬到掌印的位置,十年前宫变,他那些义父干爹死了个干净,唯有他靠着一声最早的圣人万岁,得了当今青眼。 识趣儿,有时候是开口,譬如十年前,有时候就是闭口,譬如现在。 他不开口,有人却想让他开口。最终还是榻上贵人捱不住,一只削葱玉手从纱帐中探出,两旁侍立的宫娥忙挑起帷幔,露出一张绝代风华的脸。 “来人,先给郑寺人赐座。” 郑颢谢了恩,这才能抬头回话。 上首坐着的是如今最受宠的一个,进宫已有八年,上月才封了贵妃,家世也显贵,是太原王氏精心娇养的贵女。容貌自不必多说,尤其一双秋水眸,看谁都似嗔似痴,很是多情。 今上最爱王贵妃的,也是那双眼睛,说来倒和东宫有几分相似。 “圣人銮驾明日回京?”王贵妃等郑颢坐定,又赐了茶,才挑了件不打紧的事先问着。 “娘娘好记性。” 贵妃哼笑一声,郑颢确实圆滑,这种问题也回的不痛不痒,好在她早有准备,“圣人早年征战不少,到底伤了身子,郑寺人也得劝劝,让陛下多在宫中修养。” 郑颢点头应是。 涂了朱红丹蔻的手指沿着盖碗边缘划了一圈,这才切入主题,“本宫听闻,近来东宫不安稳,太子逃了太学不少课,倒去皇城司看杨公子习武了。” 郑颢这次倒没搭腔。 贵妃也不急,招呼贴身女官把早就备好的匣子拿了出来,檀木匣不大,不过七八寸,女官掀开盖子,里面满满当当,乘的全是黄金。贵妃笑了笑,这才接着道,“陛下心疼太子,养在中宫名正言顺,可惜皇后到底年轻,太子又正是关键时候。” “郑寺人,圣人一向重视你,本宫不敢越俎代庖。只是比皇后稍长几岁,原先在家中,几个弟妹都是我一手养大,想来总能给皇后与圣人分忧,你说是不是?” “娘娘拳拳爱子之心,奴自然知晓。”郑颢笑着接过木匣,只可惜笑意不达眼底,“您且安心,此事奴自会替您办妥。” 郑颢前脚刚走,方才站在贵妃身边的女官极有眼色地伸手替她揉着太阳xue,“那何后不过草莽出身,如何担得起教养东宫的职责,您又何苦自降身价。” “你懂什么,何后再不堪也是太子的亲姨母,何况出身不好有时是阻碍,有时却是助力。就是因为她没有娘家倚仗,才不用提防外家。”王贵妃瞪了她一眼道,“这胡话以后少说,陛下最忌讳有人提江湖出身,你今日这番要是出了长生宫,本宫也保不了你!” 那女官随侍贵妃多年,当然也晓得今上的脾气,立时煞白着一张脸,噤了声响。 几人这边心思各异,漩涡中心此刻却在趴在暖玉阁的桃树上摘果子。 “李莲花,这桃子还是青的,你又骗我!”方多病放下一簇桃叶,气呼呼地说。 他近来总往暖玉阁跑,许是因此处离皇城司路上方便,许是因他总惦记着暖玉阁内宛如冰窖的冷意,所以没少往这里送祛湿避寒的物件。今天他才刚搬了东西来,向李莲花讨谢,就去树上摘果子了。 桃树下还放着那把躺椅,李莲花躺在树阴下,用一把破蒲扇盖着脸,睡得正香。一颗极小地青桃从树上丢下,正砸向那蒲扇中央。 李莲花一哆嗦,这才从脸上拿下蒲扇,拾起青桃看了又看:“确实还没熟。” 方多病气极反笑,从树上一跃而下,正站在李莲花面前,可惜他偷学功夫,轻功不到家,脚步趔趄,险些又要掉进池水里。 还是李莲花拽了他一把,才让他站定。 “好俊的功夫。”李莲花夸他。 只是不大诚恳。 方多病也不生气,他只是挣开李莲花扶他的手,“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我有朝一日一定能学成功夫,笑傲江湖。” 李莲花目光深沉,看不出在想什么,“江湖风波恶,方公子金尊玉贵,何苦去趟那血雨腥风。” 不劝还好,他这一劝,方多病连日来的委屈都倾泻而出,他一手将落在肩前的马尾扬起,一屁股坐在李莲花的藤椅上,倒教暖玉阁名正言顺的主人无处可去了。 “人人都羡慕这金玉枷锁,我当然也该知足,只是……只是我承诺了别人的,”方多病眼圈有点红,像是委屈极了,“我承诺了我师父,等学会百招基础剑势就去拜师,如今我已拿得起剑,他却不在了。师徒一场,就算没磕头敬茶,总要去他坟前上一柱香才是。” 他抬起头,“何况我曾立志,要撑起他一手建立的四顾门与百川院,如今他虽过身,我却不能失信。” 李莲花心头一颤,有些名字像黄粱梦中的沤珠槿艳,陌生得让他不敢去想,他敷衍笑了笑,“你师父是谁?” 方多病打量着他,像在思索一个禁宫内的神秘人会不会知晓江湖事,但还是慢慢道:“剑神李相夷。” 像是看出李莲花的怀疑,方多病目光深远,同他讲了个经年前的故事。故事里隐去了一个不能提及的人,只说起不良于行的孩童意欲习武,却连拿起一柄剑的力气都没有,还是独步武林的红衣少年赠他一把刻了自己名字的木剑,许诺等孩童练好百招基础剑式就收他为徒。 本该是段江湖佳话,可惜后来剑客身陨,物是人非,承诺要拜师的少年终于拿起了剑,却不知为何也成了宫闱中不得自由的一人。 李莲花心如擂鼓,这段往事听得他冷汗直冒,本就虚寒的身体更如入隆冬,手脚没来由地发起抖,他那天想得没错…… ——确实报应不爽,所以该遭天谴的人一个也逃不了。 原也是,这样的祸事又怎么会都是一人的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