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二)
上弦月(二)
“你怎么进来了?”曼筠拉起被子,语气很是不耐烦。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从前未出嫁的时候,温宅的佣人们在大小姐起床前都不敢大声吆喝或是干事,唯恐她被吵醒后发脾气。 她发起脾气来,连温保明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对方是一直以来都不准进她卧室的盛年颐,她自是没有好脸色了。 盛年颐幽幽地看着她,他有点烦躁,下意识地想去口袋摸烟,却忽然想起来曼筠也不喜欢旁人在她面前抽烟,动作又收了回来。 他眯着眼睛看她:“我是你丈夫,进自己太太的卧室还需要批准吗?”他有些嘲弄,“用不用专门给你打个报告审批一下?” 曼筠的火气也涌了上来。她别过脸,不去看盛年颐,语气冷冷地道:“你少说这些没用的。当初我们明明说好了的——” “说好什么了?”盛年颐摊摊手,“我可什么也没说过。”他笑得颇有些得意。 曼筠瞪着他。他们确实是没有明说过,但这种事不就是心照不宣吗? 盛年颐看着曼筠,她穿着灰色的丝制睡袍,裹在白色如云一般的被子里,目光恼怒地瞪着他,眼睛又圆又大,在漆黑的夜色里一闪一闪,活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想起了曾经的曼筠,无忧无虑,敢爱敢恨,热情四溢的曼筠……那个娇俏的少女和面前这张冷若冰霜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就如同一块丰美湿润的奶油蛋糕在空气和水的腐蚀之下逐渐变得干瘪憔悴,也如同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他刚刚鼓起的气势忽然就瘪了下去。他心中充满了爱怜和愧疚,他低下头,平心静气地说:“这栋房子二楼只有一个卧室,你总不能让我在一楼和副官睡一间房吧?这样不出一个晚上,整个南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露出一个苦笑,“盛家新娶的少夫人……” 他话没有说完,但曼筠知道他未尽的意思。是啊,倘若这事传出去,外人不会觉得是她将新婚的丈夫赶出房,只会觉得是她不得丈夫的喜爱,宁愿和副官同屋而眠都不愿意给她这个妻子几分薄面。 她很疲惫:“那你去睡沙发吧。” 盛年颐回答:“这房间里没有沙发。” 真是见鬼! 曼筠恨恨地想到,那个阮三公子也真是小气,这么大的房间里竟然全是扶手椅和单个的沙发,连一个长一点、可以容人休息的沙发都没有。 她强压下怒火,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向床的另一边挪去:“睡觉可以,但你离我远一点——”她警告道,“若是扰了我睡觉,明日就叫你副官去买个沙发来!” 盛年颐的目的已经达成,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今天或许是真的累了,不多一会儿,曼筠就沉沉地睡去,还打起了细小的呼噜。 曼筠睡觉的时候不习惯拉窗帘,惨白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犹如满地的水痕。 盛年颐侧过身,借着月光望向她。曼筠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似乎在梦中还遇到了什么令她不痛快的人和事。乌浓的发丝粘在洁白细腻的皮肤下,嘴唇红润,就像是落了玫瑰糖霜的奶油蛋糕。 她实在是可爱的出奇,连带着,她极为娇纵调皮的坏性子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盛年颐就这样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多年的军队生涯让他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天色刚蒙蒙亮,他就醒了,一低头,却看到曼筠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他的身边,整个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抱着被子,毛茸茸的发顶贴在他的脖子上。 他摸了摸她睡的红扑扑的脸颊,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不忘往她胸口处的一抹雪白上看去。灰色的睡裙十分宽松,经过她一夜的折腾早就皱成了一团,领口大刺刺的敞着,雪白的rufang如同鸽子一般微微颤动。 他胳膊刚一动,曼筠的睫毛就颤了颤,看着似乎是要醒来。他急忙转过身去,向床沿边又靠了靠,和她之间空出一道楚河汉界。 曼筠自出了北平便乘火车向南,一路上舟车劳顿,昼夜颠倒,连带着她的生物钟似乎也有些混乱了。她睁开眼时,见天色便生出几分讶异:放在平时,就算是上女中的时候她也从未醒过如此早。 她偏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盛年颐离她还有段距离,他身形高大,背过身去曼筠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看不到她的面孔。 她猜测盛年颐应该快要醒了,他的生物钟准时的就像农场里养的大公鸡一样,整日里掐着点打鸣。她不像和他说话,便急匆匆地套了件外衫下楼去了。 不出她所料,前后间隔不到十分钟,盛年颐也下楼来了。他今日换了常服,头发也没有像往日那样用发胶固定的一丝不苟,浓密的乌发搭在额前,去除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的英俊来。 两个人默默坐在桌前吃早饭,桌上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 盛年颐暗恨,温曼筠是个话多的停不下来的主儿,在女中时温太太和温先生就常因为女儿上课说笑话被叫到学校去,但唯独在他跟前,她格外能沉得住气。自小到大,不论是谁对谁错,只要是他们两个发生争吵,第一个先低头的总是他。 盛年颐咳嗽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问道:“昨晚休息的怎么样?”说完他就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 曼筠放下汤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 盛年颐本以为她会刺自己两句,却没想到她竟再多的话一句也没有了。他被她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如果她愿意牙尖嘴利地讽刺上他几句,抑或是像从前那样和他吵嘴,他都能接受。可是她完全无视他的示好与温存,把他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那样。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沉下面孔:“温曼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声音提高了一些,语气咄咄逼人,“就那么一点小事,你要记恨我一辈子吗?当初哭着闹着要嫁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现在嫁进来了,你又闹什么?” 曼筠拿起桌子上的方巾擦了擦嘴。盛年颐的脾气一直不算好,他们两个都是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主儿,谁都不让谁,自小到大吵过的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可是她现在完全不想和他吵。她放下方巾:“我吃饱了。”说着,挪开椅子起身就要走。 盛年颐的耐心几近告罄。他也站起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去哪?今天咱们两个就把话在这里说明白。说不明白你哪也不准去!” 曼筠挣起来,但她一个娇养的大小姐哪能敌得过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的盛年颐。她越是挣扎,盛年颐攥的越紧,勒得她整条胳膊都发麻了。她咬住嘴唇,发脾气道:“你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 盛年颐微微一顿,想起来她一身雪似的皮肤最娇嫩不过了,稍微用劲一点就会留下印子。小时候年级长一点的哥哥jiejie们都不愿意带她出去玩,就是因为稍稍磕到碰到了,在她身上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长辈们见了就要训斥年长的孩子。他立即放开了手,撩起她的袖子查看,果然是一圈红印子。 曼筠得了自由,立即像条鱼一样的从他身旁溜了过去。踩着拖鞋,“蹬蹬蹬”地上了二楼。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盛年颐在餐桌前慢慢坐了下来,扶额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