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梦境雾海/血脉相连/脆弱心门/必须哭喊出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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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梦中吗?刘祯也不知道。 枯死的桃花树大如楼台,远接天际。它似要重新盛开,又似只是抖动枯萎的枝条,摇曳出虚无的浪声。 刘祯眼里心头都罩着雾气,像连绵雨水后漂起人间的雾海,幽幽缓缓,难以拂去。 “阿祯哥哥,‘母亲’是什么?” 他幻然听闻一声低语。吕月怜坐在他身边,少女的外形里裹着幼婴般的灵魂,无所知识、迷茫徘徊,充满哀伤的兽性。 刘祯看不清少女的脸。他教她字词道理,已是数年前的往事。笨拙习学的那一方是个孩子,可小大人儿一般、耐心又怕惹女孩兽性的那一方,手把手教写字、教说话的,也只是个孩子。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自以为能与魔天比试,逞弄为人的豪情和铁骨,死也不肯变成妖魔。 看来是在梦中,虽然人间现世不见得比梦更光亮。吕月怜又问起幼时的话语,小时候她还肯叫刘祯哥哥。长大后,是因少女情怀的微妙敏感,还是她怕离刘祯太近,在狂症爆发时忍不住咬掉他的rou?总之,她不再叫哥哥。 然而在这茫然的雾海中,吕月怜再一次唤道,“阿祯哥哥……‘母亲’是什么?” 是什么呢?刘祯轻抚吕月怜的头,连一寸发丝也没有真实触到。他微微一笑,感到有风越过庞巨无言的枯桃花,涌起漫天隐藏着妖魔眼睛的冷云,吹满他们的身魂。 他很少提及这样的话。刘祯深深履行着父亲刘备无言教与他的准则,那就是维护人们心中那层脆痛的心纸。大家也许都知晓某些秘密,但都不能说话。心门一旦踏碎,就永远无法复原。 在这片比魂海更深的灰梦中,刘祯却微笑着说起,“其实我也不知道,月妹。因为……我也没有母亲。” 刘祯早已察晓,曾短暂出现在生命中的、他称为母的刘备妻室,并非生身母亲。刘备也没有瞒弄早慧的孩子,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 那么,母亲……是已跨过生死彼岸,去往遥远轮回了吗?刘祯不想细究答案,他害怕知道。 吕月怜的形貌都如雾影,眼睛突兀又孤独地浮在黯雾里,好像她的身魂都已遭分解,残缺的眼珠从血海深处漂上来,静静地、痴痴地看着她的小义兄。 “那么,阿祯哥哥……你疼吗?我吃掉了你半截小臂……” 桃花树似要崩裂,被猛剧的风吹得枯火般招摇。雾海滚涌,剥落层层沉梦,将刘祯的脑海和热血刮成黏稠漩涡,将他也分解开来。脏腑柔肠漂在这里,骨rou外皮飘在那里,人与魂魄艰难地互相找寻,融成痛楚满灌的神思。 刘祯咽喉撕裂般深吸一口气。他陡然睁眼,只觉周身痛彻。雾海残影到处漂浮,整个人间像是一大团肮脏的虫茧,已被妖魔降临的灾难迫得吐丝抽茧,将要孕成魔化的炼狱。梦雾的灰影就是虫蜕的残液,跟着烈旋的寒风一起困住了他。 他眼看吕月怜如同无智的野兽般,拖起身体暴冲向人群。遥处的人影似着兵甲,残躯负伤,不能立刻应对。大块僵死的rou瘤从吕月怜半身上黏稠裂落,她的身形勉强恢复人形,但被魔变的rou瘤冲破过的地方,还像嶙峋不齐的血紫色石头般鼓起。 “魔变的rou块脱落了!月怜姑娘吸了谁的血来压制变异?!可是奉先将军还未及赶到……” 辨不清是谁的声音,兵士舍身冲上去缠住吕月怜,按下那饥饿发疯的少女形状的猛兽。刘祯满身是血,被吕月怜咬裂吸血的小臂残rou挂悬,露着森然白骨,骨头像腐烂病症一样渗满肮脏血点。 他满身血汗,脸上落满灰黯的雾絮。亲兵们抢上来想要护住他,比妖魔之声更钻心的呼喊,在天城地狱每个角落回环冲荡。 “小公子?!她咬了你的血rou吗?可是……你的血怎会与奉先将军的血同效,能压制魔变?!” 雾海渐浓,那些人影拼死向刘祯伸手,想要拉扯他、保护他。但所有影子都在咫尺天涯外挥舞,如同地下墓群纷纷开裂,亡灵疾呼撕裂大地,殊不知多少亡灵眷恋徘徊的人间,已然不如炼狱。 刘祯发呆地缓移眼珠。他看到那巨怖的桃花树笼罩着他,枯密的枝条瀚然激荡,隐约勾勒起某个人形。它竟有着神女般令人恋慕的娇美轮廓,如同整片天际倾倒下来,将窒息又宽容的怀抱献向人间。 “奉先将军……!!” 刘祯震然侧目,只见激涌的雾海对面,鬼神铁山般的身影挥起血染的兵戈,击向那发狂的少女。吕布控制狂症爆发的女儿时,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他们父女两个都是野兽,兵戈与拳脚猛烈交接的声响,震碎骨头也不过如此。 刘祯瞠然凝视。所有梦影轰然涌转,卷起滔天尘浪,将深至窒息的迷梦剥落,剥到比虚空更沉沦的境地,将他一个人剩在黑暗当中。 他只感到那个人——天下鬼神、杀伐无双的吕奉先——那人将自己的女儿掐着脖颈拎起来,虎口猛收,捏凹她昏厥的筋脉,硬生生将狂乱的少女掐昏。多少人影慌乱抢上前收拾残局,在刘祯眼里,那全都是咫尺难触的亡灵般的幻影。 吕布走到刘祯面前。十余年前,少年初次见到吕布,认为那就是“天”。刘祯的“天”悍然冷冽地居高望下,痛得发抖的刘祯费尽力气仰起头,仰望那健雄又脆弱的男人。 “小公子……!!你的血也……异变……快……” 刘祯什么也听不清。雾絮和尘风落满他的脸,像泪水一样凝起脏兮兮的水珠。他捂住手臂伤口,被吕月怜的魔血、深染在天地之间的魔氛所共同侵染的伤洞,脓血赫变活物,颤巍巍地团起rou瘤,试图撑爆少年整个臂膀。 “咬我的血,不然你会像月怜一样。” 是“天”在说话吗?那双哀毅又寂寞的眼睛,隐在铁山般的身影深处,还是不肯露出一个正眼,来好好地看一下、抚慰一下痛得哭不出声的男孩。 刘祯像回到太宇之始的婴孩,骤然落入一个怀抱。满是伤痕、血味如烈的战神的怀抱,能将少年的身体完全抱住,那心跳声就在刘祯耳畔。 那铁健的臂膀触到刘祯口边,骇人的伤口鲜血恐艳,就那样生硬地挤开刘祯的口齿,要他不得不合牙吮血。 几乎破体而出的rou瘤发出直入魂魄的尖啸。刘祯只觉脏腑震动,两股血腥的烈力在魂魄深处交锋,以更痛楚的爱压制魔变,留下并不比妖魔伤害稍弱的痛痕。 刘祯突然坠向那怀抱深处,穿过那人的骨血和肺腑,在梦雾骤消的极度虚无中坠落。 “阿祯,阿祯。” 人间并不比炼狱更好。虽则如此,刘祯仍是彻底醒来了。他从窒息的深忆中挣扎出来,似已跨过许多轮回,但那其实是现世发生的事情。 他听到父亲的呼唤。父亲……父亲。刘祯抬起头,刘备正环抱着他,轻轻唤孩子的名字。 可刘祯痴痴地盯着刘备看。他的心在唤父亲,魂灵和咽喉却短瞬地变成聋哑,无法将这个称呼献给眼前的人。 那不是梦。刘祯想将那一切当成梦,可是他太早学会面对现实,以应对毫无幸福悠游余地的世道。他的理智尽职尽责,在自我催眠的妄想生效前,就将其轻轻打碎,在刘祯耳畔低语着。 “原来如此。” 萦绕在刘祯心头十余年的疑惑,他强忍着无有身份立场的尴尬,也总要试着再多靠近那待他并不如何好的、冷峻残酷的鬼神,他刻骨锥心地困惑过,这究竟是为何? 原来……原来是这样。 刘祯再不会比这一刻更明白刘备的教导。人之所以为人,是因心中有一层脆弱的情门。那些情感脆弱深邃到不能碰破,不能诉诸口吻,大家静吞痛楚、心照不宣,这就是人。这就是怯懦的、不干脆的……爱得最深最烈的生灵。 “你伤得很重,睡了整夜。” 刘备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刘祯长成少年后,刘备几乎不再这样摸他的头。但他知道此刻的刘祯必须受到这种抚慰。 刘祯感觉到刘备的心绪。这抚育自己十余年的男人……他真的是在世玉龙,宽柔似海。刘祯打从魂魄深处觉得,真是了不起,父亲……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然而我要背弃你的教导了。多年以来,我都深履着照料众人rou做的心、静默守秘的教导。可是,您知道吗?痛极了的孩子,是不得不大声哭喊的。 “多亏你助我整顿好后城,这次激战后撤军民辎重,总算妥善。” 刘备说罢,看着刘祯的眼睛。他知道孩子想听这些话。在说出什么之前,刘祯要确定自己是否不辜职责,替刘备分了忧,救助了联盟卫城的万千生民。 他一直记得刘备给自己取的字。惜民、惜民,爱惜生民。刘祯想,我不能对不起父亲。在我要做什么之前,我一定要确保自己已尽到责任,帮到了他、帮到了这片残破的人间。 刘备帮孩子确定好此事了。刘祯伏在那宽广仁柔的怀里,这片刻的寂静,已推动这对父子跨过永痛的心门。 “他在哪里?” 刘祯轻声问。他的唇上还有啃rou食血的裂伤,做出“温侯”口型的时候,牙齿咬顶下唇,无论如何也念不出字词。 生吸鲜血……就像莽原荒野上的食人野兽一样。这不可笑吗?他这甚至有些怯柔的玉龙般的孩子,骨子里也有荒蛮杀人的野兽。 是啊。这真好笑。 刘祯轻笑一声,撑着刘备的腿面站起身。他受伤的臂膀骇然可感缺轻一块,连包扎的伤纱都凹陷下去。那是被吕月怜生生噬掉的血rou。 只有同血脉的鲜血,才能互抑魔性。 “我不明白,阿祯哥哥,为什么要和我这种疯子、这种怪物较劲?” 月怜、月怜……原来如此。 刘备怀里一空,静望着刘祯站起来,目光缓升,看向已然长成少年的孩子。 “阿祯,记得我教过你吗?我们都要做出选择,并承担其后果。” 刘祯侧过身,望向居帐外寂荡的风影。风那么大,辽旷冰冷,不存片缕温情。 少年望着再酝漆毒暴雨似的天影,风灌入帘幕缝隙,吹起满地灰烬。 “……他在哪里?” 刘祯点点头,然后又问了一遍。外面响起兵戈震动的声响,再次集结的兵勇们正在排阵,交错的声音坚毅如铁,说着箭镞的数量、城防的布阵等语。 刘祯颤着眉头,连皱眉的动作都很艰难。我们总是不肯认输,要和运命战到全部变成残破白骨的最后一刻。 是不是直到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无分毫的机会,去体会幸福欢欣? 刘备缓缓起身。他真心疼爱十余年的小儿子站在战桌另端,如在天涯。这孩子倾尽心血回报抚慰过自己,刘备想,我实在不能苛责他。 在徐州那个飞花微雨的日子,三个站在比私情命数更高之处的、仿佛有本领可以周转天命的大人,将皱巴巴一团的、还在沉睡的婴孩,推到命运的岔路上,让他无有选择、无有知觉地漂向遥远岁月。诚然,那时谁都不是因为憎恨和厌毒而做出此举。但是,那样究竟好吗? 刘备梦到过眼前情形。他曾对那苦悲又残酷的战神说过,奉先,我们的命途里都有坎,那就是拼尽所有也留不住珍爱的人。 “在桃花树庭院。” 刘备轻轻点头。刘祯无言地看向他。疲惫不堪的仁龙却还是露出笑容,任由孩子走自己选择的路。 在那棵众人都莫名恋慕的桃花树下。众人却又怕它,因它形巨攻心,又越来越……越来越幻视人形。 桃花再次盛开的时候,神女就会与她的故人重逢。是这样吗? 可是貂蝉……蝉姑娘啊。你的背盟别离太决绝,rou身凡胎的人们还能撑多久,以期那渺然遥远的誓言实现?